陈年旧事
大悲寺的慧明和尚说,“红尘中人无法剃度,只能自渡。”
老潘搀着一脸惨白的袁野走出那道山门,该骂还是要骂。
“你他妈真牛逼,失恋就想出家,看吧,现在当和尚也要学历,你有个屁学历。”
袁野神情恍惚,目光从山林的边际到寺庙顶端建筑,声音很轻,像是平静下来了。
“老潘,我再也走不了了,我得躲到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去。”
“想当孬种就直说。”潘绍安有些责怪青山,他真的不大明白为什么会成这副模样,但他不敢问,现在的袁野已经没命去漂泊了。
那年夏天一眨眼,老潘陪着袁野去了很多地方。
沿海小镇袁野觉得看海看得眼睛疼,江南雨巷袁野在那又被风湿折磨得哭天喊地,丽江古城还有凤凰古城袁野又觉得人挤人没什么意思,他哪里都不适应。
初秋的时候袁野想起曾经在西藏碰见的一个站哨兵。
他说他的故乡面朝黄土背朝天,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还有漫山遍野的杜鹃花。
袁野去了,他一下子就喜欢上这个地方,给自己建了木屋,买田地养鸡鸭,活得很懒散,一天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在抬头仰望绵延不绝的青山。
青山依旧在。
袁野看着它们偶尔出现幻觉,好像那个长发及腰的青山还在自己身边。
老潘怕袁野想不开自杀,没事就来村子里带袁野坐班车去县城里喝酒,配着小碗花生米。
喝得酩酊大醉的袁野没出息,边哭边哀求,“让我去找青山吧,老潘当我求你了……”
潘绍安爱莫能助,“不是我不让,是你不敢了。”
“我敢。”
袁野身旁是嘈杂的闹市,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他坐在万人中央,居然笑着笑着痛哭流涕起来,那些冰冷的眼泪滴在下巴处,视线茫茫处依旧看不见青山。
“我还敢。”
就是这么一天,袁野做了个决定。
每年漠河下初雪的时候,他和潘绍安都开车到那熟悉的半山腰处,屋子在河道旁,袁野居高临下凝视曾经的家,红灯笼没了,里面依旧亮着灯。
他忽然被冬天的风吹得很高兴。
好像活过来了。
夜晚气温骤降,一簇一簇烟花像不要钱似的盛放。
袁野和潘绍安站在那酒瓶碰酒瓶,祈祷屋子里的主人看见。
老潘没忍住骂他,“你舔上瘾了,压根戒不掉。”
袁野半眯着眼回答:“谁叫我是他的狗,我就乐意哄着他看着他。”
“他都不要你了,你他妈真自找苦头。”
“万一呢,万一他看见烟花就想起我呢?”
袁野说这话的时候笑容明朗,可眼神中的悲伤藏也藏不住,他被老潘打了一拳,被骂就是贱。
哪里有这么差劲。
只是还爱他。
袁野没办法不爱青山。
每年这场烟花都如期而至,屋子里的人依旧会拿彩虹色旗帜插满山路,指明迷路的人回家。
很多次袁野站在门口想敲门,想伪装出大方平静,像个成年人那样说一句谈谈吧。
可近乡情更怯。
袁野把自己困住了,困在誓言和谎言里。
放到第四年,袁野再也放不动了,他上山途中摔了一跤,高烧不退,被老潘开车送去医院。
袁野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不年轻了,他老了。
人只能坦诚面对这个残酷的真相。
照镜子的时候发觉有几根白头发,袁野全给摘下来。
出院后他头也不回和老潘挥挥手,像少年时那样,背影拉长,只是满腔孤勇不再。
“我这次回村准备建个学校。”
老潘骂他,“你能教人什么?教打架?”
袁野哈哈大笑,“我一个拳王最适合教体育了。”
说这话时语气戏谑,可到底有多苦,个中滋味说不上来。
“去去去,我不管你,自己好好保重,活着就成。”
从那以后袁野再也没有去过漠河。
他把所有钱都用来建学校,山里的小孩没钱读书,山里也没有老师,都得靠钱来维持。
袁野找到了活着的意义,开始为钱奔波来奔波去。
那个西藏站哨的兵哥哥也退伍回来。
徐邺是个闷人,一等一沉默,居然也闹得天翻地覆。
这山里的同性恋真不好当。徐邺给父母出殡时,袁野看热闹呢,没少暗自唏嘘,但这不妨碍袁野看徐邺不大顺眼。
一山不容二虎,哪怕是从前的旧相识。
袁野和徐邺打架的原因很简单。
“那头狼是我先盯上的。”
袁野挣钱挣疯了,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确实挺想死的。
山里的野狼咬了人还想吃人,村长说了,谁弄死就直接奖钱。
袁野太久太久没有碰上能称得上对手的人。
狼死了,两个人也打成了平手。
最终站起身各自拍干净灰尘。
“我要是和你一个年纪,你铁定要输。”
袁野笃定无比,他递给徐邺一根红双喜,满脸笑容。
“嗯。”
徐邺点头没有反驳。
再后来,四十岁生日一过,袁野得了偏头痛,他去镇上看医生。
老潘也打来电话嘲笑,“袁老师怎么又病了。”
“滚滚滚,老子铁打的一条汉子。”
袁野说这话时很暴躁,他被偏头痛折磨得要疯。
他们彼此有了默契,尽量别再提起那个人。
哪怕袁野无数次半夜惊醒时都在呢喃青山这个名字。
再后来袁野接到家姐的电话,能见到小外甥,袁野还挺高兴。
家姐那边的情况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只是不凑巧,天灾发作,一场泥石流毁了整栋教学楼。
袁野暗自庆幸,还好还好是周末,学生们都不在里面。
他又要背起行囊去外面奔波搞钱。外甥想来想去也只能托付徐邺照顾。
袁野再次离开徐家村,他在火车站等车,忽然盯着开往漠河的班次陷入恍惚。
青山怎么样了?
漠河的冬天好冷,别再喝酒入睡罢……
那头及腰长发还在吗?
还会记得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