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子墨见他这副模样,不以为然。
不久,他便看见刘世安从卧房中,双手捧着一个精致的长条锦盒,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
看那架势,仿佛怀抱着什么重宝一般,脸上的醉意,都醒了几分。
“来,子墨兄,且为我展卷!”
说着,刘世安一把将面前长桌上的文房西宝,全都豪迈地掀到地上,郑重地将锦盒打开,从中取出一副画轴。
画轴展开,一股豪迈、旷达、苍凉而又潇洒的惊天诗意,扑面而来!
上面龙飞凤舞的狂草,不足两百字。
起初,苏子墨还有些不以为意。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他心中暗自哂笑:黄河?是哪条无名小河,也敢妄称“天上来”?好大的口气!
可那字里行间,竟真的传来滔滔水声,一声声,敲击在他的道心之上。
然而,当他读到下一句,他脸上的不以为意,便己然收敛。
当他看到“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他那颗以天不生我苏子墨为基石的骄傲道心,竟剧烈地动摇起来。
前者是舍我其谁的霸道,后者却是洞察世事后的通达与自信,格局高下立判。
他不受控制地跟着念诵。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那磅礴的诗意,竟引动他体内的金丹,真元自行运转,仿佛要随之共醉。
最后,当那句“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映入眼帘时,他“噗”的一声,喷出一口逆血,心神激荡,整个人如遭雷击。
这首诗,没有一个字在说教,却将他引以为傲的一切,批驳得体无完肤。
他的“狂”,是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诗中的“狂”,却是历经沧桑、看透生死后的洒脱与悲歌。
他的自信,是“我必胜人”。
诗中的自信,是“天生我材”,是与天地、与命运的和解。
“哈哈……哈哈哈哈!”刘世安见状,不惊反笑,只觉得胸中郁气一扫而空,忍不住仰天大笑,畅快淋漓。
良久,良久。
苏子墨才从那惊天诗篇所营造的意境中,渐渐缓了过来。
他那刚刚恢复不久的自信与骄傲,仿佛被这不到二百个字,彻底碾碎,消耗得干干净净。
他声音干涩,带着一丝颤抖:“这……这诗,是……栖梧……先生所作?”
“哈哈哈哈,那是自然!”刘世安满脸通红,高举酒杯。
“想当年,我等几人仕途不顺,郁郁不得志,在樊楼与先生饮酒。先生见我等愁眉不展,一时兴起,挥毫泼墨,便将此诗赠予我等!”
“每每看到此诗,我都觉醍醐灌顶,同时又叹先生之才,实乃亘古难寻!”
他拍了拍苏子墨的肩膀,语重心长。
“子墨兄,你那首《后浪歌行》,确有’破’之勇气,但也只剩下勇气,更像是少年人意气风发的宣泄。但栖梧先生这首《将进酒》,写的却是跌宕起伏的整个人生啊!此诗,也赠与你,你我,共勉!”
然而,苏子墨并未如刘世安预想中那样,颓然或顿悟。
“呵呵……呵呵呵呵……”
他擦去嘴角的血迹,笑了。
那笑声,低沉、沙哑,仿佛破风箱里拉出的声音。
他的骄傲,他的自信,他二十年苦修建立的道心,在这一刻,被釜底抽薪,被证明是一个笑话。
道心之上,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
他踉跄了两步,仿佛醉了,晃晃悠悠地来到桌边,一把夺过桌上酒坛,仰头便开始牛饮。
辛辣的酒液呛入喉管,让他剧烈地弯腰咳嗽起来,可那只手,依旧死死地抓着酒坛。
他可是金丹巅峰修士,凡俗的酒水,如何能让他醉?
又怎么可能被呛到?
干咳了许久。
苏子墨不理会身后刘世安错愕的呼喊,拎着酒坛,如同一具行尸走肉,就这么走出了刘府,走上了京师最繁华的街头之一,走进了这雨幕中。
雨水和酒水混杂在一起,流过他扭曲的面庞。
他口中反复念叨着。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凭什么?
凭什么他一生的求索,不如别人酒后的一时兴起?
“万古愁……我的愁,谁能销!?”
他渴望“力量”,渴望一种能超越栖梧,能证明自己不是笑话的“力量”!
然而周围举伞的路人,遮着脸庞,好像在对他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他仿佛,能听到,他们在嘲笑他。
嘲笑他的不自量力。
嘲笑他的“荧光之名”。
一股,名为“嫉妒”与“怨毒”的黑色火焰,在他那颗本就破碎的道心裂缝中,以前所未有的姿态,熊熊燃烧起来。
就在这时。
他心中那股黑暗、偏执的欲念,仿佛一盏黑夜中的冥灯,与远处某个角落里的气息,产生了微弱的共鸣。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却鬼使神差地,拐进了一条阴暗潮湿的小巷。
巷子尽头,一个衣衫褴褛,抱着一堆古籍,浑身散发着霉味和死气的老书生,正靠着墙角躲雨。
见他走来,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如同垂死的野狗看到了腐肉。
“这位公子……我看你印堂发黑,心火攻身,怕是……遇到了过不去的坎吧?”
苏子墨脚步一顿,猩红的眼睛看向他。
老书生被他看得一哆嗦,即刻便准备冒雨离开这小巷。
哪成想苏子墨一步踏出,挡在他身前。
“哎哟!”
老书生摔倒在地,怀中的古籍,散落一地。
失魂落魄的苏子墨,也不理会。
因为他的目光,被其中一本用不知名兽皮包裹,没有书名的……残破古籍,给死死吸引了。
雨水打在那本古籍上,不留痕迹不说,还散发出一股,极其微弱,却又,让他感到无比亲切的……浩然正气。
不,不对。
它像是浩然正气,却又充满了诱惑与堕落;
它仿佛是诗词至理,却又引人走向言出法随的捷径。
它,闻到了苏子墨道心破碎后,心魔的味道。
它,找上门来了。
而他,鬼使神差地,弯下腰,捡起了那本古籍。
“老丈,”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此书,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