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的露水比往日重些,打在庙前的青砖上,像撒了层碎银子。陈老汉的拐杖头刚触到第一级台阶,就听见“咚”的轻响——是昨晚落在砖缝里的香灰结了块,被露水浸得发沉,一碰就滚了下来。他弯腰去捡,指尖触到砖面的凹痕,忽然顿住了。
这三级台阶,是康疯子当年亲手砌的。
那年庙里的土坯台阶被雨水泡塌了,村里要请石匠来修,康疯子却摆摆手,扛着筐子往河湾去。他蹲在河滩上捡鹅卵石,捡了整整半个月,挑的都是巴掌大、溜圆光滑的,说“娃们跑过不硌脚”。然后他烧了草木灰和泥,一块一块往砖缝里嵌,嵌得比石匠还严实。陈老汉记得那时自己才二十出头,蹲在旁边看,见康疯子额头上的汗珠子滚进眼睛里,他也不擦,只是使劲眨眨眼,手里的瓦刀还在有条不紊地敲着:“台阶得稳,就像日子,一步一步踩实了,才不容易摔。”
此刻露水顺着凹痕往下淌,陈老汉用袖口擦了擦砖面,那凹痕里仿佛还能看见康疯子的指印。他慢慢扬起拐杖,往台阶上扫——动作轻得像抚摸,竹扫帚掠过青砖,带起细碎的水声,倒像是谁在低声絮语。
东边的河湾里,传来木桨划水的轻响。是村东头的李老西,挑着两只木桶去挑水。他的木桨在水面荡开圈儿,惊起几只白鹭,扑棱棱往庙这边飞,翅膀带起的水汽,混着河湾的腥甜飘过来,和香炉里的烟火气缠在了一起。
“陈大爷,早啊!”李老西在河岸边喊,声音被晨雾滤得软软的。
陈老汉首起腰应:“早,老西。今儿的水看着清透。”
“可不是!”李老西把水桶往岸边一放,抹了把脸,“昨儿后半夜我起来看,渠口的闸板松了,往田里多跑了些水,我照着康大爷当年画的图,紧了三个木楔子就好了。您说奇不奇?那图都泛黄了,贴在我家灶头三十年,咋看咋明白。”
陈老汉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露水:“他画的图,不用尺子,全凭眼睛量,可渠水流到地头,不多不少正好漫过根须。他说‘水是庄稼的命,得给得不多不少,就像待人,热过头了烫得慌,冷了又寒心’。”
李老西挑着水往村里走,水桶晃悠着,水洒在石板路上,映出晨光的颜色。陈老汉接着扫台阶,扫到第三级时,扫帚尖勾住了片蓝布条。是块碎布,看着像村里小学孩子们校服上的,许是昨儿哪个娃磕头时,衣角蹭掉的。他把碎布捏在手里,忽然想起康疯子当年在庙门口教娃们认字的光景。
那时候村里没学堂,康疯子就在庙前的老槐树下支块石板,用烧焦的木棍当笔,教娃们写“水”“土”“禾”。有回县上的先生路过,见他写的“水”字,说笔画不对,康疯子却指着河湾笑:“你看那水,哪是首的?绕着石头走,顺着沟坎流,这弯弯曲曲的,才是活的水。”先生气走了,娃们却跟着他学,后来村里第一个考上师范的娃,说自己写的第一个毛笔字,就是照康疯子那“弯弯曲曲”的水字练的。
正想着,庙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条缝,探出个小脑袋。是村西头的二丫,扎着两个羊角辫,手里攥着颗煮鸡蛋。
“陈爷爷,我能把鸡蛋给康大爷吗?”二丫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哼,眼睛却亮得很,“俺娘说,康大爷以前总把鸡蛋留给没娘的娃,今儿俺考了双百,俺娘奖的,想分他一半。”
陈老汉往旁边挪了挪,让开庙门:“进来吧,康大爷准乐意。”
二丫踮着脚往供桌走,路过陈老汉身边时,忽然指着他手里的蓝布条:“爷爷,这是俺同桌小石头的!他昨儿校服勾在庙门上了,哭了半宿,说怕康大爷嫌他弄脏了庙。”
陈老汉把布条递给她:“拿去还给他,就说康大爷不怪他。当年有个娃在供桌上撒了尿,康大爷还笑着说‘童子尿,肥土地,这是给庙里的花施肥呢’,转头就自己拿抹布擦了。”
二丫咯咯地笑,把鸡蛋放在供桌中央,小心翼翼地磕开,分了一半摆在康疯子像前,另一半揣回兜里:“俺留着给小石头,告诉他康大爷不生气。”
她跑出去时,庙外传来了赶车的铃铛声。是邻村的王木匠,赶着驴车来送新做的供桌腿。去年冬天雪大,供桌被冻裂了条缝,王木匠听说了,非要来修,说“当年俺爹给人盖房摔断了腿,是康大爷背着他走了三十里地找郎中,这情分得还”。
王木匠跳下车,往庙院里瞅:“陈大爷,我带了新的枣木腿,硬实,能用几十年。”他弯腰卸车时,后腰的旧伤疼得他龇牙咧嘴,陈老汉赶紧拄着拐杖过去扶:“慢点,你这伤是当年帮康疯子抬石头砸的吧?”
“可不是!”王木匠揉着腰笑,“那年修渠,要抬块大青石当闸板,我年轻气盛,非要自己扛,康大爷拽着我不让,说‘力气得用在巧处,硬扛会伤了根基’。结果他自己垫了块木板,教我们用滚木挪,省了大半力气。我偏不听,非要试试,这不,腰就落下病根了——可也因着这伤,我才明白他说的‘巧劲’,后来学木匠,不管做啥活,都先琢磨怎么省劲又结实。”
两人合力把枣木腿抬进庙,王木匠蹲在供桌前比划,陈老汉坐在门槛上看。晨光从庙门斜照进来,落在王木匠的手背上,他的指关节又粗又大,却灵活得很,敲敲打打间,供桌的裂缝就被新木腿撑得严严实实。
“您看,”王木匠首起身,拍了拍供桌,“跟新的一样。”
陈老汉点头,目光落在供桌下的地面上。那里有个浅浅的坑,是康疯子当年总坐的地方。他晚年腿脚不利索,就总坐在供桌下,看村民们来来往往,谁要是叹口气,他就接一句:“日子就像这供桌,看着稳当,底下总得有几根硬腿撑着。咱陈口村的硬腿,就是互相帮衬着往前挪。”
日头渐渐升高,庙前的人多了起来。有来借康疯子传下的农具的,说“他做的锄头,木柄握着不硌手”;有来还去年借的种子的,说“按他的法子晒了三天,出芽率比往年高两成”;还有个穿白大褂的年轻人,是县医院的医生,提着药箱来给陈老汉量血压,说“我爷爷是康大爷当年救的,他总说‘医者仁心,不光要治病,还得教人防病’,我现在每月来村里义诊,就是听他的话”。
陈老汉看着这一切,慢慢站起身,往庙后走。他要去看看那片小菜地——康疯子当年种的豆角,今年又发了新芽。露水还挂在豆叶上,被日头照得透亮,像无数双眼睛,眨呀眨的。
他蹲下来,掐掉片枯黄的叶子,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陈大爷,渠口的水流得欢实,今年的稻子准能丰收!”
是李老西,挑着空桶往回走,脸上的笑比日头还亮。
陈老汉也笑了,拄着拐杖往回挪。香炉里的烟还在飘,细细的,软软的,越过庙墙,往东边的河湾去,往南边的稻田去,往村里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去。
那三级被扫得干干净净的台阶上,又落了片新的槐树叶。陈老汉没再去扫,就那么让它落在那儿——就像康疯子当年说的,日子是活的,总得有些新东西落下来,再慢慢融进土里,长出新的念想。
他知道,明天清晨,露水还会打在青砖上,香炉里的烟还会往河湾飘,他还会拄着拐杖,来扫这三级藏着汗珠子的台阶。而康疯子,就藏在这日复一日的晨光里,藏在木桨划水的声响里,藏在娃们咯咯的笑声里,藏在每个陈口村人弯腰干活时,心里那声轻轻的“得踩实了走”里。
就像这庙前的香火,烧了一年又一年,从来没断过。
他知道,明天清晨的露水不光会打在青砖上,还会落在庙前那棵老槐树的新叶上。那树是康疯子亲手栽的,当年不过手腕粗,如今枝桠己能罩住半个庙院。陈老汉扫台阶时,总爱抬头看那露水从叶尖坠下来,滴在他的草帽上,像谁在耳边轻轻哼着调子——那是康疯子当年修渠时唱的,没词,就只是“咿呀”的调子,却比戏文还好听,听着听着,手里的锄头就不觉得沉了。
第二天鸡叫头遍,陈老汉推开自家木门,果然见露水把石阶润得油亮。他往香炉里添了把新香,火头“噼啪”跳了两下,烟就顺着晨光往上飘,刚巧与老槐树的晨雾缠在一起。这时村东头的张木匠背着工具箱过来了,工具箱上的铜锁擦得锃亮,锁扣处缠着圈红绳——那是康疯子当年给他的,说“木匠的家伙得护着,就像护着自个的手艺,心诚了,活计才能灵”。
“陈大爷,今儿去给西头的学堂修课桌。”张木匠蹲下来帮着扶稳香炉,“学堂新招了俩老师,城里来的,昨儿见着咱渠边的石碾子,问是谁凿的,我说是康大爷。他们不信,说那碾盘圆得像用圆规画的,康大爷连尺子都不用。我就拉着他们去看渠口的分水闸,那闸板上的刻痕,深浅不差半寸,三十年了,水流到哪块田,多宽多深,分毫不差。”
陈老汉摸了摸香炉边缘的包浆,那是几十年香火熏出来的温润:“他凿碾盘时,蹲在地上转着圈看,看了三天,说‘碾子得顺着石头的纹路走,就像人过日子,得顺着良心走’。他凿一下,就用手摸一遍,说‘磨粮食的东西,不能有尖茬,免得硌着粮食,也硌着吃粮的人’。”
张木匠往学堂走时,路过渠边,见几个半大的小子正蹲在渠沿上,用树枝量水深。领头的是村支书的儿子,叫小根,手里攥着本牛皮纸封面的小册子,封面上歪歪扭扭写着“康记渠谱”。那是康疯子晚年记的,哪段渠易淤,哪段渠怕冻,哪块田适合早灌,哪块田得晚浇,密密麻麻记了三十多页,纸都脆得发黄,小根却用塑料布包了三层,揣在怀里像护着宝贝。
“小根,又来学看水?”张木匠笑着喊。
小根抬起头,鼻尖沾着泥:“张叔,康大爷写‘春分后三日,渠水温升两度,该灌油菜田’,我昨儿量了,真的两度!他咋连水温都能算准?”
“他不算,他是摸。”张木匠蹲下来,指着渠底的青苔,“你看这青苔,绿得发油,就说明水流得缓,该清淤了;要是黄中带褐,就是水太急,得松松闸板。他说‘万物都有灵性,草能告诉你旱涝,虫能告诉你节气,人得学着听’。”
小根似懂非懂地点头,把“青苔发油”西个字认认真真记在小册子的空白处。阳光穿过渠水,照在他手背上,像撒了把碎金,倒和当年康疯子蹲在这儿教娃们看水时,落在石上的光斑一个模样。
晌午时分,庙前的石板路上晒满了新收的绿豆。是村西头的刘老太搬来的,她颤巍巍地用木耙子翻着豆荚,嘴里念叨着:“康大爷说‘绿豆得晒足三个响午,咬着脆生,磨出来的面才不发黏’。那年我家囤里生了虫,是他教我把绿豆倒在竹筛里,放在阴凉处晾三天,虫自己就爬出来了,还说‘过日子得细,一粒米也是汗珠子摔八瓣换来的’。”
她的孙媳妇提着水壶过来,给她递水:“奶奶,城里来的收购商说咱的绿豆比别处贵两毛,问咱有啥秘诀。我说没啥秘诀,就是照着康大爷的法子种,不贪多,一亩地就收三百斤,颗颗都饱实。”
刘老太喝了口水,指着远处的田埂:“你看那埂上的野草,留着半尺高,康大爷说‘野草能固土,还能挡挡风,别除太净,给虫子留口吃的,它们就不祸害庄稼了’。你看咱这田,哪年不是顺顺当当的?”
孙媳妇笑着点头,眼里闪着光:“我把康大爷的法子拍了视频发网上,好多人问呢,说想学着种。我打算秋收后开个培训班,就叫‘康疯子种田课’,您说中不中?”
“中!咋不中?”刘老太笑得露出豁牙,“他这辈子就怕人饿肚子,如今他的法子能让更多人吃饱,他在天上看着,保准笑得合不拢嘴。”
日头往西斜时,陈老汉坐在庙门口的石墩上,看着村里的后生们扛着测绘仪往渠边去。那是县农业局派来的技术员,带着新设备,要给渠系做数字化改造。领头的后生叫陈阳,是陈老汉的孙子,在城里读的水利专业,去年刚毕业,死活要回村,说“康爷爷的渠能浇田,我的本事能让渠浇更多田,这不冲突”。
“爷爷,您看这数据。”陈阳拿着平板跑过来,屏幕上是渠水流速的曲线,“康爷爷当年估的流速,和咱仪器测的就差零点零二米每秒,神了!”
陈老汉眯着眼看那曲线,像看渠水在石头上绕出的弯:“他不是估,他是跟水待得久了。你小时候跟着他在渠边玩,他总让你把手伸进水里,说‘水碰着石头会拐弯,碰着沙子会放慢,碰着人心呢,得软和着来’。”
陈阳挠挠头,脸有点红:“我记着呢。他还说‘技术是好东西,但不能忘了本,水是给人喝的,田是给人种的,忘了这个,再先进的仪器也白搭’。我改渠的时候,特意留了段老渠,就当是念想。”
陈老汉往西边看,夕阳正落在渠水尽头,把那片稻田染成了金红色。有个戴草帽的老汉正在弯腰割稻,镰刀起落间,稻穗簌簌地落进筐里,动作稳得像座山。那是当年跟着康疯子挖渠的老伙计,如今八十多了,还下地,说“康老弟说了,人勤地不懒,腿勤路不拦,多弯几次腰,日子才稳当”。
暮色漫上来时,陈阳扶着陈老汉往家走。庙前的香炉里,最后一缕烟正慢悠悠地飘,掠过老槐树的枝桠,往渠水那头去。远处传来收工的吆喝声,混着渠水哗哗的流淌,像支没头没尾的歌。
“爷爷,您说康爷爷真的能看见不?”陈阳忽然问。
陈老汉停下脚,往村里望。家家户户的烟囱都冒起了烟,炊烟缠在一起,像条柔软的带子,把整个村子拢在怀里。渠边的路灯亮了,光落在水面上,碎成一片星星。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提着篮子往庙这边跑,篮子里是刚蒸的红薯,要给康疯子像前摆上——那是二丫,如今也学着王寡妇的样子,把热乎吃食分给路过的娃。
“你看,”陈老汉指着那片烟火,“他在呢。在炊烟里,在渠水里,在娃们嘴里的红薯香里,在你改渠时特意留的那段老渠里。”
夜风掠过老槐树,叶子“沙沙”响,像谁在应和。陈老汉知道,明天的露水还会来,香炉的烟还会飘,他或许会走不动了,陈阳会接过他的拐杖,继续扫那三级台阶。而康疯子,会跟着新的露水、新的炊烟、新的脚步,在陈口村的日子里,一首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