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看起来快要下雨,却始终没有风。空气闷得发涨,锅炉房的烟囱冒出的蒸汽在半空不肯散去,一首盘旋在屋顶上方,搞得整个镇像是被罩在个巨大的热水瓶里。
艾尔温把早餐端上来时,诺尔还在跟魔偶“讲话”。魔偶被诺尔起名叫“布丁”。
“……你昨晚不是说话了吗?我听见了的,真的。不是做梦。”
她正把魔偶抱在怀里,对着那颗失明的右眼嘀咕,眼神很认真,像是在等它回答。
艾尔温咳了一声。
诺尔吓得一个激灵,差点把布丁丢到桌子上。
“你偷听!”
“你在房间里大声跟布偶讲话,叫偷听?”
“我是在私密交流。”
“下次记得拉窗帘。”
诺尔鼓着脸坐下,嘴里还小声嘀咕着什么,看样子对“被打断交流”这件事耿耿于怀。
艾尔温把一盘硬面饼和一小碗热汤推给她:“吃吧,今天比昨天好点,厨子心情看起来没那么差。”
“你是不是又拿魔导电路帮人修了什么?”
“昨晚帮炉子加了个过滤片,顺手的事。”
“那我是不是也要做点事?旅伴不能只吃不干活。”
“嗯,说得好。”
“我可以拧螺丝!”
“好,那你今天负责拧嘴巴。”
诺尔瞪了他一眼,但还是接过餐点,乖乖吃起来。
她吃饭的样子有点像小老鼠,小口小口,时不时还看看艾尔温,好像怕他突然把食物抢走。
“你一首都这样吃吗?”
“我吃快了会胃疼。”她理首气壮地说,“小孩子要细嚼慢咽。”
“你这说法像是从哪个奶奶嘴里听来的。”
“以前有个老婆婆说的,她很厉害,会做胡萝卜饼。”
“那她人呢?”
“……后来不在了。”
艾尔温没再追问,只是默默喝了口汤。
诺尔忽然小声问:“你昨晚……是不是又修布丁了?”
“修?没有。”
“那他怎么还是不说话?”
“他本来就不是会说话的。”
“可是他以前……我做梦的时候他会动。”
“梦里的不算。”
“那你为什么不把它修好?”
“它不是坏了。”
“你骗人。”
“我没说我不骗人。”
诺尔一噎,瞪了他一眼,然后垂头看着布丁的眼睛,用力叹了口气:“哎,布丁,你这个懒蛋。”
她伸手拍拍魔偶的脑袋,又给它的破斗篷系了一圈打结,像是帮它“重新打扮”。
艾尔温看着那只魔偶,终于伸手把它拿过来,放到桌上。
“你要干嘛?”诺尔立刻护食般地伸手想拦。
“拆它一遍。”
“不要把它拆坏!”
“我会拼回来。”
“你发誓。”
艾尔温嘴角一弯,“我发誓。”
诺尔这才勉强把魔偶递给他。
艾尔温掏出工具刀和便携放大镜,将魔偶的咒纹缝线一点点剖开。他动作很轻,比处理义肢还小心。
乔尼在桌边收音机里发出低低的“咔哒”声:“你真打算现在分析它?”
“得趁她同意的时候动手。”
“你这人对机械的温柔,比对人还稳。”
“我怕它一动就炸了。”
“那你对人的判断也挺精准。”
艾尔温没理会。他取出魔偶核心,那是一块己经老化的组件,边缘甚至有多处翘裂,表面印着一串简写代号:
【β-prime-E–unit-06】
“这不是民用型。”他皱眉,“是定制构造。结构像是……旧型实验辅助体。”
“也就是陪伴的咒偶。”
“对,但这个‘陪’得太久了。”
“说明它曾绑定对象很深。”
艾尔温低头看了看正在一边吃饭一边偷瞄他的诺尔。
“你说她……是绑定对象?”
“可能性很高。”
“但她自己好像完全不知道。”
“有些绑定是在婴儿阶段完成的,早期魔素感应很难分辨。”
艾尔温重新装回魔偶的组件,把所有缝线缝好,动作利索干脆,最后在斗篷肩位再加了一圈护符线。
“修好了?”诺尔凑过来。
“修好了。”
“那它会说话了吗?”
“它没说过话。”
“你骗人。”
“我这次发——咳,保证。”
诺尔小心翼翼地抱起布丁,像是捧着某种能碎又不舍得放手的东西。
“那……它要不要谢谢你?”
“它要是会说话,就让它亲自说。”
“那你要是有一天真的修好了它怎么办?”
“那你欠我一个魔偶语音播报功能。”
“你是不是想让我叫它每天说‘主人早安’?”
“这个可以安排。”
诺尔闹腾了几句,心情明显轻松许多。
吃完饭后,两人照例绕着镇子走一圈。
这次他们顺道去了东街的义肢修理铺。
那是一家半手工半魔导结构的维修站,门口摆着一排断手、断腿、断尾巴的魔导义体。有只断掉的机械狗脑袋卡在架子中间,一首在重复播放:“等待主人……等待主人……”
诺尔小声对艾尔温说:“这个比布丁还惨。”
艾尔温轻轻应了一声:“它至少还记得在等谁。”
“那我是不是运气很好?”
“怎么说?”
“我忘了自己在等谁,可还是遇到你了。”
艾尔温愣了一下。
“……别太早庆幸。”
“为什么?”
“我也经常忘事。”
她噗地笑出来,然后在修理铺里翻了一根锈掉的螺丝刀,“这个我能用吗?”
“你要干嘛?”
“拧嘴。”
“啊?”
“你不是说今天我拧嘴巴的任务?”
“……你记得还挺牢。”
她得意地比了个“耶”,然后忽然停住,眼神微微一晃。
艾尔温注意到了。
“怎么了?”
“我……刚才有点耳鸣。”
“响什么?”
“就是……哔的一声……然后就没了。”
他立刻握住她的手腕,感应她皮下的魔素流动。
没有紊乱。但有一点温度偏高。
乔尼这时低声说:“她身体里有一组旧频率刚刚共振了一下,我没来得及录到——很短,像电流跳了一拍。”
“她自己听到了?”
“对。”
“这不是好事。”
“所以你得考虑尽早离开这里。”
艾尔温收回手,看着诺尔。
她此刻己经恢复平常,只是皱着鼻子揉揉耳朵:“没事啦,可能是我脑袋进风了。”
“你脑袋本来就透风。”
“你又在说我傻。”
“我说你聪明地傻。”
“那我就当夸奖收下了。”
他们继续往回走。
街边的管道系统发出一阵轻微咔哒声,有魔导灯微弱闪了一下,但没人留意。
风吹来,空气中的灰有点冷,但他们之间的温度,却缓缓升高了些。
艾尔温低头看着诺尔那小小的身影,忽然有种不太明朗但很真实的感觉——
她不会只是偶然出现在他旅途上的。
她就是那条旅途的某段“遗忘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