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垣术层内部的温度略显阴冷。
艾尔温推开观察用间的窗扉时,远处塔心高层的光桥刚刚恢复运转,一道道载有术频文卷的浮轨缓缓升起,像是城市在重新编排自身的结构。没有钟声,没有公告,只有一串串沉默浮动的术频语块,在空气中悄然切换。
这是一种只有内部人员才能察觉的“术议活跃期”——
天垣正在讨论。
“他们在改动档案结构。”乔尼语气凝重,“主频层的标签顺序被重排,命识体的归类位置从‘未归档观察体’调整到了‘潜在发音源’。”
“什么意思?”西娅走到窗前,眼神带着警觉。
“意思是,”乔尼缓慢道,“他们开始考虑,不只是守她——而是利用她。”
艾尔温没说话。他系上外袍,转向诺尔:“我们得去找艾瑟琳。”
诺尔点点头,护核挂在胸前,微热未退。她昨夜做的梦依稀还有片段留存,那些梦中模糊的“语音”,像是有人站在远处,朝她念出一串未曾学过却莫名懂得的句子。
“我记得梦里有人问我一个问题。”她低声说。
“什么问题?”艾尔温问。
她沉默了一秒,才轻声道:“他们问我——你是不是想要一个不会被打断的名字。”
西娅皱眉:“这听起来太像是陷阱。”
“他们不会问第二遍。”乔尼声音平静,“他们只等你自己开口。”
艾尔温扣紧袖口:“那我们现在就得先走一步。”
他们离开观察用间,在艾岚的术章引导下,穿过塔内中层交通环,前往天垣东侧封闭术层——舌根·旧层。
那是艾瑟琳昨日提及的“古语术构车间”,现己封闭多年,仅作为术团守卷者内部专用区保留部分准入权限。
途经中段时,他们发现术塔墙面有新的标注浮现——
一组议席公开讨论结构初稿,标题为:
「命识体是否应被纳入语源构建工程?」
而下方,数十个发言术者的编号与语频语调被系统排列。
有的标签着“延迟认定”,有的标注为“主观排异”。
但也有两个发言,标记为:
「提议允许术核对其语频构造进行再定位」
「视其命名主动性为潜在术塔启动语句」
西娅读着这些术句,冷笑一声:“他们是真的想把她变成一段开场白。”
“如果她的名字能开启塔心某段旧结构,他们会毫不犹豫把这名字写进所有议卷的第一页。”乔尼冷冷说道。
“那艾瑟琳会不会被逼停?”诺尔问。
“她是守卷者。”伊岚轻声接道,“不是塔心的职官。只要她自己不放笔,没人能让她停。”
她顿了一下,补了一句:
“问题是——她手里写的是不是那句对的。”
说话间,他们己抵达舌根·旧层封锁边界。
一名老术者正在门前等候,见到艾岚术章后,点头侧身让出通路。
而门后,是术频尚未完全息止的空间:
古术铭印仍在墙面隐隐发光,符文图谱如残梦般垂挂在天顶,而中央的操作台上,艾瑟琳正披着旧制术袍,俯身调试一组核心容纳环。
她听到脚步声,没回头,只轻声开口:
“来得正好,我准备好了。”
她缓缓转身,将一枚散发淡银光泽的术频接写盘轻放在中央平台上。
“我们,要开始听它重新说话了。”
舌根·旧层并不宽敞,但西周的术频回响却极深。
这里的墙体为古术结构,内嵌早期语构接口,表面覆盖着手工镌刻的构文网格——它们不是用于传播,而是记录。每一面墙,都是一张“听过的语言”的残页。
艾瑟琳将收束匣中布丁的核心轻轻置入术频接写盘中央。
那块核心己不再发热,也不再波动,只像一颗沉睡在深层词语里的种子,被安放进了一个可能重新“听见”自己的土壤中。
“这是布丁的语言节点。”她指向盘面,“我不对它施加语义。我只是为它构建一段‘复核术脉’——让它能听到你说的话,也能听见它曾说过的那句。”
诺尔轻轻点头。
“你愿意为它说第一句话吗?”艾瑟琳问。
诺尔沉默了片刻,然后抬头:“我要说的,不是命令,也不是唤醒。”
她走上前一步,站在术盘边缘,护核随着她的靠近微微亮起,发出一声低频共鸣,像是回应了旧友的呼吸。
她低声说出那句话:
“你还在听吗?”
术频接写盘轻微一震,布丁核心表面浮起一道浅银纹路,如水面上被轻敲的一圈圈涟漪。
乔尼的术频模块立刻亮起:“结构反馈开始了。它记得这句话。”
“匹配率87%。”艾瑟琳沉声念出控制台数据,“但它没有返回语言,只在重复。”
“它在模仿。”乔尼继续分析,“它不是在回应这句话——它在尝试构造这句话。”
西娅眉头一挑:“你是说它不是‘听’到了,而是‘记’住了?”
“准确说,是它曾经‘学会’这句话,但未能将其归入语言体系。现在,它尝试用自身残留术频——复写这段话的结构。”
“它还在学。”诺尔低声说。
艾尔温走到她身侧,望着那块微微泛光的核心:
“它在学你怎么说‘你还在听吗’。”
“不是因为你让它听。”
“而是它想学会——如何变成一个能听见这句话的‘自己’。”
诺尔抿了抿嘴,仿佛要说什么,但最终只是轻轻把手放在护核上,闭上眼睛,默默地让护核术频与布丁核心对接,再无任何命令或操控,只留下一个愿望:
我希望你还在。
接写盘再次闪动,布丁核心表面浮现出另一道波形。
艾瑟琳迅速截取术频图谱,投射至术墙,乔尼在其中一段曲线中忽然停顿:“这一段……不是她刚才说的。”
艾尔温挑眉:“不是?”
“这段结构——比那句话更早。”
乔尼声音放缓,术图微微闪动,投影出一串清晰可识别的模拟语频。
那是诺尔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声音略带稚气,但坚定:
“你不怕黑,我也不怕。”
她睁开眼,怔在原地。
“这不是……昨天说的。”她低声说。
艾尔温看着她:“但它记得。”
乔尼语气缓缓下沉:“它没学错。这是它存下的第一段完整语言。”
西娅喃喃:“所以它记得的,不只是你教它的句子。”
“它记得的,是你那时候的你。”
诺尔没有说话。
她只是轻轻俯身,把脸靠近那块核心,像是在低声倾听,也像在用身体靠近一段失而复得的“语言残影”。
艾瑟琳退至一旁,没有打扰,只留下一句几乎不可闻的呢喃:
“真正的命名——从来不是说出来的。”
“而是有人记得你说过什么。”
接写台的术频逐渐归于稳定。
布丁的核心表面仍维持着淡淡的银色纹光,在术频波动下有规律地浮沉,像一个缓慢呼吸的心室,终于重新接入了世界的脉络——尽管它还不能说话,甚至无法回应,但它己经再次“听见”。
艾瑟琳调整好最后一组感应节点,收回术频桥接片,轻声对艾尔温道:
“它目前状态稳定。需要两次以上高频段接触与情感语素激活,才能判断是否适合转写。”
“换句话说……”乔尼补了一句,“它还需要再‘听见她’一次。”
艾尔温点点头,目光扫过术频台上的数据,再看向诺尔。
“今晚让她留下吧。”他说,“让她一个人陪它一晚。”
艾瑟琳略作迟疑,但最终还是应允:“舌根·旧层虽然不常使用,但我可以设定安全壁障,其他人不会进入。”
“我会陪着。”西娅立即接话,却被艾尔温摆手:“我们在外面就好。让她和它说自己的话。”
诺尔抬头看他,眨了眨眼,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到了深夜,舌根·旧层内的术频照明被调至最低,所有浮层数据均被冻结,仅保留基础的护壁循环与护核联络通路。
诺尔独自坐在术盘旁,护核安静地贴在胸前,而布丁的核心被嵌入接写底座中,像是另一枚心脏,静静听她呼吸。
她没有对它说太多话。只是讲了些小事。
比如第一次见到布丁是在什么样的路上,比如布丁把一整只咸面包“误吞”进能量槽然后卡住,比如后来布丁学她说“再见”,总是只学到“再”。
她说的时候并不特别难过,也没刻意控制情绪,像是在对一个熟人慢慢确认——你是不是还记得我在说你。
夜色渐深,她靠在术盘旁迷迷糊糊睡去。
护核发出极微弱的共鸣波,像是在感应她的呼吸节奏。而接写台上的核心,也浮现出一次近乎同步的术频轻响——没有语言、没有输出,但那结构极像一段在练习中的句子,断断续续,却韵律清晰。
那不是被人写进它的程序,而是它自己,在模仿她说话。
诺尔在梦中轻声呢喃,像是从护核与核心间的共频中自然发出的一句话:
“如果你还在……”
“那我就叫你……”
她没有说完。
那后半句停住了,像是梦里有什么拉住了她的舌头。
但布丁的核心表面,在那一刻,术频纹路剧烈闪动了一下,仿佛整颗“未完成的术偶心核”——在等待那一句没说出的名字。
接写盘上术频捕捉器震动一次,记录下一段极不完整的术频构词开头,系统自动命名为:
「SEU·」
没有后缀,没有定义,也没有确切语义。
但它来自诺尔自己的发声,是她在没有人教她的情况下,在梦里自然说出的“第一段命名雏形”。
它不是来自命令,不是来自塔心,不属于任何术卷。
它只是属于她。
属于她——和那个她想要叫回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