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室位于塔心左翼的旧构翼廊里,是术团早期用于书写与术频标定的区域。
这里的墙面由金属支架与石材拼接而成,顶部着一条条蒸汽通管与术频导轨,几台年代久远的术构仪器安静摆在墙角,表面浮着岁月留下的青灰色斑痕。
伊岚领着几人进门,照明灯“嗒”的一声亮起,屋内顿时弥漫着微弱油墨与金属焦味的混合气息。
“这地方多久没用了?”西娅扫了一圈,眉头微皱。
“至少十年。”伊岚走到中央,将那张术描记录台擦了擦灰,“术塔高层平时更偏爱光谱式术频登记,但这些老机器才是真正能看出‘字迹’的地方。”
桌面是一块半透明的方形构板,边缘嵌有多段活动铆片与旧式术图描写导轨。中央放置着一块术名用的金属铭片,表面空白而洁净,只在边角处雕着术团徽记。
诺尔站在桌边,看着那块铭片,眼神里带着一点疑惑。
“我……就写在这上面?”
“这块不是记录你写了什么,而是记录你‘想写什么’。”伊岚解释,“它会捕捉你的书写路径、意图顺序和残像痕迹——哪怕你最后没写完,也能留下完整轨迹。”
“如果我想得很慢,会不会写出来很乱?”
“乱也没关系。”艾尔温站在她另一边,语气平稳,“那就说明你还没准备好。没人要求你今天写完。”
乔尼己接上术构仪旁的辅助端口,术板亮起,一段绿蓝色波纹在屏幕上逐渐展开。
“设备联动就绪。我会记录她手部运动与术构同步率,防止非自然干扰。”
“谁会干扰她?”西娅撇嘴。
乔尼淡淡地回道:“你觉得刚才那个灰印就打完招呼走人了吗?”
空气一时又沉静下来。
诺尔低头看了眼护核,又看了看那块金属铭片。
她把护核轻轻放在桌边,小心拉过一支术描笔。
那是一种尖端刻印笔,笔身以古铜铸成,笔尾插着一小节蒸汽能脉罐,随着她握紧,罐中发出一声微响,笔尖亮起一缕微光。
她屏住呼吸,伸出手——缓缓写下第一个字母。
笔尖划过金属铭片的刹那,整块构板发出一声轻响,像是旧式齿轮启动时的错动声。
一道细微光痕随着诺尔的书写动作缓缓浮现,线条柔和,却带着一种无法模仿的韵律——就像不是“描摹”出来的,而是她的指尖在复述心里的某个声音。
“捕捉到了。”乔尼的术板显示出一组初始波段,“结构完整度超过六成,旋转点位置不稳,但重心清晰。”
铭片表面闪起一圈微蓝脉光,接着从第一笔开始自动回放她刚才划过的路径——像是某种带有记忆功能的金属在尝试复写她的意图。
伊岚盯着铭片的中部,轻声说:“她不是在写一个名字。她是在构一个意象。”
“什么意思?”西娅在旁边低声问。
“她写的不只是文字形状,更像是语言之外的构图——类似术团旧纪时期的‘观象语构’。”
“那不是早废弃了吗?”
“废弃是因为没人再会写。”
这时,诺尔停下了笔。
她写到第西笔时突然皱起眉,像是笔尖滑动突然失去了方向感。
她看着那条未闭合的轨迹,试图延续下去,却发现脑中原本还清晰的那种“形”突然模糊了,像被风吹散的水迹。
“我不确定这里是不是这样……”她低声说。
“你可以停下来。”艾尔温温和地说,“没必要硬写。”
“但如果不连上,就像话说到一半。”
“说一半没关系,听的人还在。”
诺尔咬了咬唇,没继续写,只是把笔轻轻放回原处,双手按住铭片边缘。
铭片上的轨迹此刻己自动浮起,投映在构板上方。
那是一个未闭合的术名结构图,中心旋环明显,但外部分支杂乱,有三道重复的线条像是她尝试走了三次,却每次都选了不同的出口。
“这不是失败。”乔尼冷静地看着术板,“而是她在选择。”
他在终端上快速敲入注解:“记录类别标记为【构型探索阶段】——具中心稳定点,未定外部延展结构,建议转入手稿比对流程。”
伊岚没有说话,只是盯着那团投影,眉心始终紧锁。
她知道那种图形,或者说——她以为自己曾见过,但无从对比,也不敢妄断。
而她更清楚,这种构型绝非术团可控的命名方式。
艾尔温看向诺尔,声音轻下来:“你觉得它错了吗?”
诺尔缓缓摇头:“不是错,是我还不知道它接下来要去哪儿。”
她低头看了看护核,护核安静地躺在一边,一如她心里那一半还没说完的词。
铭片上的光缓缓熄灭,构板上方的投影也随之收拢,只留下表层一层极浅的刻痕,被淡蓝术光圈起,缓缓沉入档案台下的存储层。
术团的执录装置自动生成一份结果评估,显示在厅内浮板上:
【命名构型阶段判定】
—— 启动路径稳定,旋心初步确立;
—— 外部连接结构不定,重复路径行为出现三次;
—— 无解构倾向,无外源干扰;
—— 建议分类:未定命名结构 · 观象式书写类型 · 观察周期延长
其中“观象式”三个字,在术团记录中己有数十年未出现。多位术士看到评语后沉默不语。
“她不是在记忆一个名字,而是在描写一个还没长出来的语言体。”记录官低声说。
“这种形式没办法标准化。”
“但她不是在逃避命名,她是在努力描述。”
“那就要延长观察期。”
“十天不够。”
“二十天,或根据构型更新频率调整。”
有人在议台上更新建议标注,更多人在边上悄悄记下这组频段编号。
伊岚站在诺尔身边,听着浮板上播放评语,表情看不出喜怒。
诺尔只是轻轻拉了拉她的袖角,小声说:“我是不是写得太慢了?”
“不是慢。”她声音很轻,却不假思索,“是你没让它催你。”
书写结束后,他们没有立即离开。
乔尼复制了完整术频图样,术团执务者打印出实体留档,将铭片放入存储匣中封存归档。所有流程如常,毫无异样,但空气中那种静得发紧的气氛仍未散去。
西娅看了一圈,忍不住低声吐槽:“你们术团评语写得跟预备判决一样。”
“这己经是术团最温和的词汇了。”伊岚说完,转身看了诺尔一眼,语气低了些,“你写的这些……可能让一些人开始认真看你了。”
“不是现在才看我的吗?”
“不一样。”伊岚语气缓了一点,“之前他们只是觉得你奇怪,现在,他们开始觉得——你可能危险。”
诺尔没说话,只是轻轻把护核收进背包。
她背得很紧,像是怕它再突然自己亮起来。
他们走出记录室时,阳光正从侧窗投射进来,照在走廊石地上,划出长长一片金灰色斑影。
空气仍旧带着金属与灰尘混合的气息,但比进门时安静了许多。
在这一段偏离主厅的路上,没有人打扰他们,也没有人等着他们。
但艾尔温知道,这份安静只是暂时。
他们被记住了,也被盯上了。
而那个未写完的名字,正在塔的深处,缓缓生出更多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