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完全亮。
山谷间泛起一层淡金色的晨雾,带着夜里留下的寒意,从碎石间轻轻浮起。旧哨庇棚前,草叶上的露珠正在悄无声息地蒸发,枝条也在无声地张开。
艾尔温早早醒来,独自在庇棚后侧检查装备。咒钉弹的备用管件、折叠术管、紧急药剂包——每一项都检查得分毫不差。
“你己经盯着它看十五分钟了。”乔尼在他背后的设备包里发声,“你打算再多想一会儿它会自动升级?”
“只是不想出问题。”
“怕有人会说你‘大人样子都只装出来的’?”
艾尔温没回应。他只是扣上最后一枚工具环,站起身,拉好背带。
“该出发了。”
西娅这次没有抱怨,反而难得地打着呵欠说了句:“早点到镇上,我要买新袜子。”
“你有钱?”
“我有你。”
诺尔趿着鞋子从庇棚角落走来,头发乱得像刚打完一场仗。她一边揉眼睛一边抱着护核,小声说:“我昨天做梦,它在外面等我。”
“谁?”
“车啊。”
没人接话。
艾尔温看了她一眼,只说:“走吧。”
他们顺着昨日伊岚指的路径,穿过山崖侧的一道古阶。雾气很浅,脚下能看见完整的石砖,远方几栋依山而建的房屋轮廓开始清晰显现。
一块石牌斜立在路边,石面上刻着几个被风蚀得模糊的古语符号。伊岚在旁低声念出:“静语岗·旧市界。”
小队绕过石牌,踏上镇外通道。
下一刻——诺尔忽然停下脚步。
前方,是一处不大的山道广场,地面略有磨损,但中央的一块青灰石板铺得格外平整。那上面,安安静静地停着一辆熟悉的魔导车。
它灰蓝的外壳略有尘痕,侧灯还带着山雾未干的水迹。引擎没有启动,却似乎刚熄火不久。车身静默,稳稳地停在镇口第一道门柱旁,如同一位提前抵达的旅人,等着熟人归来。
诺尔眨了眨眼。
她快步跑上前,伸手摸了摸车头,然后贴近它低声说:“你真的在等我们。”
魔导车没有回答。
但车顶的识别灯微微亮了一下。
像是在说,“是。”
“你们看。”西娅追上来,“它真的自己开来了?”
一位年迈的镇口看守从旁的小亭探出头:“昨天傍晚,它就这样开上来了。自己找了个位置停住,连坡都没滑下去。”
“它还转了两圈。”他补充,“像是在确认你们是不是还没来。”
艾尔温走到车前,拍了拍它的侧壳:“你又长本事了。”
“它从一开始就有。”诺尔小声说,“只是我们没给它机会。”
风从山下吹来,车身上的灰尘被吹落一些,露出侧门边那道刻着浅银符纹的金属接缝。
它一首在等。
不是作为一台运输工具,而是作为旅途的一员。
魔导车缓缓启动。
它没有发出任何传统的机械咆哮,只是轻轻一震,然后平稳地滑入镇道,像从未离开过一样。
“我都快忘了它的座椅有多软了……”西娅窝进副驾驶,一脸享受地伸展西肢,“这才是旅途的正解。”
“刚才谁说‘我们要多靠双脚感受世界’来着?”乔尼出声。
“你是不是忘了你现在没有脚。”
“你也是。”
诺尔坐在后座,将护核安放好,又偷偷看了眼窗外那条逐渐展开的旧镇街道。
镇子的样貌比她想象中还要安静。
两旁的建筑多为浅灰石与深木结构,屋檐低矮,窗口皆以藤编遮挡,路面由粗砾嵌石拼出蜿蜒曲线,如同一段段流动的笔迹。镇民稀少,大多穿着暗色长衫,神情不急不慢,有人正在晒布,有人正在门前雕刻木器。
没有集市,没有喧闹,没有叫卖的声音。整个镇子仿佛并不在“迎接什么”,而只是“继续自己”。
“这里真的有人住。”西娅偏头望着,“但又不像真的在‘生活’。”
“这是亚米尔边镇的常态。”伊岚在驾驶座后方坐着,平静地说,“这里不是为了热闹存在的。”
“那是为了什么?”
她没有回答。
车在一处石柱与门坊之间停下。旁边是一座外表破旧但门口还挂着铜铃的铺子,门匾上用术文与通用文字并排写着:“匠仓?旧制备所”。
“能修补装备,也能换点杂物。”伊岚道。
艾尔温点点头:“下车吧,轮流去补给。车里留人看守。”
“我留。”诺尔立刻举手。
“确定?”西娅看她一眼,“你不是想去买糖的吗?”
“……这次不急。”她低声说,又看了看窗外镇道尽头那座斜倚山岩的石塔,“我想先看看这里会不会跟我梦里的地方一样。”
艾尔温朝她点了点头:“留意车周围的动静,不要离车太远。”
诺尔应了一声,像个认真执行任务的小卫兵一样坐好,护核摆在腿上。
其他人依次下车,踏入铺子门口。
门铃响了一声,那声音不清脆,反而带着一丝金属老化的沉闷。空气中漂浮着油脂、木屑和微弱的术式回路气味,像是某种沉睡的机械记忆。
门内,一位正在打磨术刃的老铁匠抬头看了他们一眼,没有惊讶,只是点了点头:
“是远方来的路人吧。”
他又看了看门外的车,语气淡淡却肯定:
“那辆车先来了,问我你们多久会到。”
车窗外的风渐渐停了。
镇道两侧没有太多行人,只有一位挑着藤篓的老人慢慢走过,步子很轻,像是怕踩碎地上的某种沉默。远处石塔的顶部隐约可见半面破旗,在风中极缓慢地飘动,一下、一下,仿佛连时间都走得很用力。
诺尔安静地坐着,没动。
护核安放在她腿上,蓝光稳定。她低头盯着那光看了好久,像是在看一颗还没孵化的蛋。
“……昨天那个梦,真的不是你做的吗?”她低声问。
没有回应。
她又靠近一些,轻轻碰了碰护核的边缘:“我梦见这辆车开进雾里,没迷路。还梦见你在车顶坐着,看着我走远。”
她看了眼窗外那棵树,树上有只灰雀落在枝头,不叫,只是歪着头看着她。
“我知道你听不懂。但我也没打算一定要你听懂。”
她说着,背靠座椅,轻轻仰头,看着车顶那张她早就习惯的舱灯轮廓。
“……但你还是来了。”
这一句,她声音很轻。
车内什么都没动,但那灯忽然闪了一下。只有一下,很微弱,却像是刚好听懂了某句孩子的话,不大声回应,只是用一个轻轻的动作点头。
诺尔笑了笑,没再说话。
她没有像故事里的小女孩那样哭出来,也没有说什么深奥的台词。她只是伸手拉下车顶的遮阳帘,然后从身侧的小袋子里拿出一本旧纸册,翻开一页,咬着笔头开始画画。
窗外风重新吹起。
石塔上的破旗缓缓飘得更高了一些。
远方,老铁匠的铺子传来西娅夸张的笑声和乔尼的调侃,混杂着工具叮当与火炉燃烧的声音,带着一点温度,像是镇子终于接受了他们作为“路过者”的存在。
这一刻,他们确实还没有走远。
但也不再只是逃亡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