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俞沐白双膝跪地,额头伏在金砖上,螭纹玉佩随着他急促的呼吸轻撞玉带扣,发出细碎清响,“儿臣恳请父皇为我和安平赐婚。”
“赐婚?”大靖帝骨节分明的手指骤然收紧,狼毫笔尖在素白宣纸上洇开墨团,朱砂未干的朱批顿时晕染成一片妖冶血色。
案前跪着的俞沐白听见龙纹砚台磕在紫檀木案上的闷响,抬头时正撞见帝王骤然阴沉的面容。那双曾在金銮殿上谈笑间平定藩王之乱的凤目,此刻正淬着冰刃般的寒芒。
“安平?”大靖帝猛然起身,冕旒扫过屏风发出清脆声响。青铜烛台上蟠龙衔着的烛芯“噼啪”爆开火星,火苗突然蹿起三寸高,将俞沐白半张脸映得忽明忽暗。
帝王广袖带起的风掠过奏章,未及批复的《户部赈灾折》簌簌作响,与窗外呼啸的北风在空旷的御书房里交织成令人心悸的回响。
鎏金兽首香炉飘出的龙涎香萦绕殿内,帝王指尖缓缓着羊脂玉扳指,寒玉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柔光,却难掩他眸中翻涌的暗潮。殿外更鼓声遥遥传来,梆子声惊起檐下夜枭,凄厉的啼鸣穿透重檐,在寂静的殿内回荡。
良久,帝王终于收回目光,扳指与龙纹案几相触发出清越声响,惊得俞沐白脖颈后寒毛倒竖。那双审视的眸子仿佛能洞穿人心,将他藏在朝服下紧绷的身躯,和掌心沁出的冷汗都看得一清二楚。殿中烛火突然明灭不定,将帝王投在墙上的身影拉得极长,像是要将阶下之人都吞噬殆尽。
俞沐白伏在地上,帝王的沉默给了他极大的威压,良久皇帝道:“虽然你是我的儿子,但生恩不及养恩大,终归还是要你俞府父母做主为好。”
檐角铜铃忽地叮咚作响,晚风卷着残雪扑进雕花槅扇。俞沐白喉结滚动,抬头看着皇帝,“可是,他们己定下钱祭酒的女儿,不肯为我做主娶安平郡主,而且不经我同意,擅自定下三日后迎娶钱霏儿。”
帝王抬手轻叩玉盏,青瓷与紫檀相撞的脆响里,窗外的雪片突然变得急促,簌簌砸在琉璃瓦上,似是无数冤魂在呜咽。
“这样,明日宣他们进宫,朕和他们说说,总要心里愿意,配合才行。”皇帝的声音裹挟着沉香,轻飘飘落进沐白耳中。俞沐白抬头时,正对上皇帝意味深长的微笑,那笑容像团迷雾,将皇帝的面容都笼得模糊不清。
俞沐白望着院角一株寒梅出神,前日御书房的情景仍在心头翻涌,心中忐忑不安。忽听得廊下传来急促脚步声,管家额间沁着薄汗:“郡王,老爷夫人刚从宫里回来,唤您去正厅。”
正厅檀木屏风后漏出半盏残茶的热气,俞父端坐在太师椅上,蟒纹补服上的金线在烛火下泛着冷光。俞母捏着翡翠手镯的手微微发颤,不小心磕在扶手上,发出细碎的声响:“陛下特意嘱咐,这桩婚事要依规矩操办。”
俞沐白眉头轻蹙:“那……”话音未落,俞母己站起身来,月白绫罗裙摆扫过满地青砖:“蓉儿如今虽然是陛下亲封的安平郡主,但也不宜过于张扬。”
她指尖抚过儿子肩头的银线箭袖,语调突然柔得能滴出水来,“她无父无母,可依礼当有长辈主持、兄长送嫁,终归她还有祖母,叔婶和兄长,所以要从钱府出门,抬进俞家。”
俞父轻咳一声,端起茶盏却不饮:“你要谨记,大婚之前不可见安平郡主。大婚之前新人不见面,也是古礼。若是见了面坏了规矩,反倒误了终身。”
话音落下,沐白眸光骤亮,玄色箭袖随着动作带起一阵风,他膝盖重重磕在青砖上,叩头道,“多谢父亲母亲成全!”少年人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雀跃,螭纹玉佩在腰间晃出流光,映得他眉梢眼角皆是喜色。
“如此甚好。”俞母唇角扬起完美的弧度,右手轻盈搭在儿子肩头,手指却在锦缎下暗暗收紧,将少年体温都掐出几分寒意。
她望着俞沐白因激动而泛红的侧脸,耳中突然响起今晨御书房内的场景。鎏金蟠龙柱下,大太监佝偻着腰,尖细嗓音裹着冰碴:“陛下说了,这婚书须得神不知鬼不觉……”
袖中密信的边缘如刀刃般硌着掌心,宣纸上的朱砂墨迹仿佛还带着皇帝朱砂笔的余温。当她瞥见“钱菲儿”三个蝇头小楷时,指尖几乎要将素绢戳出洞来。
此刻看着儿子发亮的眼睛,那些藏在蟠龙藻井阴影里的对话又在耳畔回响:“钱二小姐是皇上要的棋子”、“沐白年轻气盛,需要婉转迂回……”
“母亲?”俞沐白疑惑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俞母连忙松开手指,转瞬又化作温柔的抚摸:“你安心准备迎亲吧。”她望着儿子转身时飞扬的衣角,忽觉那抹玄色像是深不见底的墨色漩涡,要将所有人都卷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俞沐白眼底泛起粼粼波光,骨节分明的双手不住,指腹擦过掌心的薄茧,仿佛己经触到温润的玉盏。
“既如此,我明日便亲自去准备合卺酒用的冰裂纹玉盏。”少年声音发颤,连腰间螭纹玉佩都跟着急促晃动,转身时玄色箭袖扫过博古架,震得青瓷瓶里的折枝梅簌簌落英。
“慢着。”俞母轻抬手示意,“府里己备好了所有成亲的用品。”她望着儿子僵在半空的手,指尖又无意识着袖中密诏的边缘。
俞沐白怔愣片刻,又恢复成那副意气风发的模样。他对着父母深深一揖,发冠上的珠子随着动作轻颤,“孩儿再看看还有无缺漏。”话音未落便疾步跨出门槛,残阳透过雕花槅扇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正好与俞父展开的婚书墨迹重叠,那刺目的“钱霏儿”三字,在满地昏黄中泛着妖异的红光。
暮色透过雕花槅扇爬上俞父的蟒纹补服,他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将茶盏重重搁在案头。茶汤泼出,在朱批着“钦此”的密诏上洇开深色水痕。
檐角铜铃叮咚作响,惊起梁间栖着的夜枭,扑棱棱的振翅声中,俞母望着满地瓷片轻笑出声,翡翠佛珠在指间转出森冷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