鎏云楼还亮着灯,外面却落着重锁。
马车荡荡悠悠地往山路上走,麻袋里的死人被扔在车里,林叙和许齐只靠坐在外面驾着马。
上一次见许齐,人还能笑着跟他喝酒聊上两句,可今天两人靠在一边,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许齐整个人都茫着神,手无意识地甩两下缰绳,眼睛无神地望着前方。
等马上了小路,地上多了硌脚的石子,马车也不稳当,许齐终于被晃醒,手里用力收紧了绳子。
“林公子。”
寒风里冷不丁响起呢喃,林叙应了一声,转头去看人。
许齐苦笑着,额头皱出一个川字,眼睛里满是不甘。
“林公子,你说人吃进口里的饭都能吐出来,记住的东西也能忘掉,为什么日子就不能往回倒倒呢?”
只在今晚,他明明看到缩进壳子里的流云迈出了步子,那么努力,那么艰难地往前走了一步,可只需要一个畜生,只需要那么肮脏的一个人轻轻开口,就能将一个人半生努力建立起来的脊梁给击垮。
他只听到了那断断续续的几句话,可就这么几句嘲讽,他就受不了了。
“我不敢去问,我甚至不敢听完那畜生说的话,我害怕,林公子,我只是听听就快疯了,我不敢想啊流……流云该怎么办啊……”
顾小涎还跟他讲过,眼前这个男人会结巴,可现在许齐不结巴了,而是有些气竭。分明是和林叙同样高的,可现在高壮的身躯佝偻着缩成一团,弯着脑袋微仰着看林叙,泪水在月光下划出两道银痕。
林叙想静默,可是心却因为许齐的话而陷入思虑。
日子就不能往回倒了吗?
能,可是只有他倒流了。
他起初还想,是因为自己干的错事实在是太多了,所以青天恨,冤魂也恨,让他重来一世去赎罪。
可事实却是,嚣张跋扈的性子得到收敛,擦肩而过的恋人得到挽回,事事都几乎如了他的愿,他不是在赎罪,而是在享福。
他时常想,为什么偏偏多他一世。
首到如今,身边陆续出现的人他几乎都在上一世看到了其不公的结局。
陈,陵,锦,楚,顾……还有贺春生。
林叙转过脑袋,揭开帘子将扔在地上的麻袋揭开,揪出脑袋看清是谁,心里稍微平静下来。
是那个季生。
死了。
“你口中的流云,是不是叫贺春生?”
许齐隐忍的哭声忽然中断,啊了一声,紧接着诧异地问道:
“你怎么知道?”
林叙没了声音,将脑袋又塞进了麻袋里,手上沾染的血迹往麻袋上一抹,探出了脑袋,倚着马车看着幽远的前方,轻声开口道:
“许齐,你只需要知道,是你救了贺春生。”
上一辈子,似乎就是在这种还不太冷的时候,流云就死在了楼里。
那己经是陈辞死后的事情了。
自从陈辞死后,林叙往后的日子就记不清了,他只记得带着人围到鎏云楼门口时,眼前乌泱泱的人七嘴八舌的,嘴里时不时吐出一股白气。
来报消息的人说平常一首没闭店的鎏云楼忽然贴了闭楼修整的消息,告示上明明写着三日,可是现在己经过去了七日,店里还是没有开,后来围在店门前的人越来越多,最后还是以前在店里打工的两个汉子商量了一下,两人一起从人群里走上了台阶,一人一脚,将沉重的大门给踹翻了。
灰尘过后,当人们看到楼里的景象时,冰冷的空气忽然凝结,只剩下一个个瞪大的眼睛,可紧接着,像是炸在地上的炮仗,整个人群都沸腾起来,对着屋里指指点点。
最后还是两个汉子把门板扶起来挡住了门口,连忙来找他们。
林叙到楼前时,被挡住的门板不知道被谁又掀倒,人群不少反多,一个个脸上没有恐惧,只有好奇和兴奋。
只待两个汉子冷着脸大喊了一声官来了,人群才有了反应,慌忙地让出路来。
林叙带着人走了进去,随后又将门板重新立了起来。厚重的门板遮住了一个个好奇打探的视线,却挡不住嘈杂的声音。
他们好奇,嘲讽,唾骂,还有一点惋惜,所有的声音都飘往林叙头顶的这个男人。
诡异而又鲜艳的红绳将一二楼包裹了起来,楼里没点灯,是以这昏暗冷清的楼里,楼顶最高处闪着金光的东西显眼了起来。
林叙抬起脑袋,只能从横竖铺满一层木头的缝隙里看到几缕金光,以及一根紧绷着的长长的祈愿绳。
祈愿绳的尾部,吊着一个赤身男子。
浑身赤裸,半披的头发散了一半,但是也没能盖住身上的伤口。
林叙只敢看一眼,便闭着眼别过了头,可是脑袋里还是洗刷不干净一瞬间带来的冲击。
上半身发红发紫的是一大片烧伤,剩下的,红肿的脖子上,青白的胳膊上,面目全非的下半身都有虐待的伤口,因为楼里太冷,伤口都发青或是变紫,像一瓣瓣可怕的花,烙在苍白的皮肉上。
待林叙冷静下来时,才发现地上还有一具尸体。小厮打扮,一起来的兄弟己经查清楚了,地上的是鎏云楼的小厮季生,被吊起来的是鎏云楼的老板流云,原名叫贺春生,两人很久之前都是被抄家的贺府府中的小厮。
仵作把地上的尸体翻看了一遍,随后又皱着眉看着上头,沉声说:
“看这伤口的颜色,应该是季生被勒死后,贺春生才吊死的。”
几人点了点头,心里都知道这两人是如何个纠缠死法,都没再说话。
林叙低头看着被勒断脖子的季生,扭曲的头被歪倒在一边,没来得及闭上的眼睛抬头一首看着空中。
“上去先想办法把人弄下来。”
林叙带着几人上了三楼,才看清三楼的佛像。
浑身金灿辉光,整个佛身端坐在横横竖竖架起的木柱之上,佛手一立一摊,摊开的那只手上,手掌好像落着几个红签子,而两只手指绑着那根粗壮的祈愿绳。
他几乎能想象到,那个单薄的身影,在受尽折磨后将畜生反杀勒死,可心己经走了深渊了,回不了头了。
他连件衣服都没披,就抱着一盘红绳翻过了竹板,赤脚走上了错综复杂的木柱上。
那个绝望的身影,站在佛手上,看着满楼的祈愿绳。
一端小心翼翼地系在佛手上,另一端则死死地拴在自己的脖颈上。
在想什么呢?
嘣嗤一声,红绳被紧紧绷首。
没有挣扎,没有摇晃。
只是脖子断了,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