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城小酒馆,门庭清冷,小二正在台前忙碌。此番战时,街市冷落,酒肆之中,亦只稀稀落落坐着几个客人。或低声闲谈,或独自饮酒,满城尽显萧索之色。
忽听得门外脚步声响,缓而沉重,一位年过花甲的老者踽踽而入。此人身形微驼,衣袍虽旧却洗得极净,正是城中素有声望的马员外。小二一见,忙堆起笑脸,趋前相迎,拱手道:“呦!马员外,稀客稀客!快请进!您老要吃点啥,喝点啥,小的这就给您备上。”
马员外微微颔首,在一张靠窗的桌旁坐定,抬袖拭去额上薄汗,喘了几口气,方叹道:“老了,牙口不好,肉食是咬不动了。给我来一碗素面,再温壶枣茶。”
小二应道:“得嘞!”扭头便往后厨去了。
忽听角落里一人醉眼惺忪,朗声道:“小二!给爷上些羊肉来!”一张口满是酒气。
马员外扭头一看,此人乃是一名负伤军士,桌旁尚坐着两名袍泽,面色憔悴,盔甲残破,显是久经血战,此番好不容易休战,下场休整。
小二闻言,面露难色,犹豫片刻,低声道:“这位军爷,咱金城这会儿正打仗呢!城中肉食早被征召去了军营,我们这小店,哪还有肉给您供应呢?”
那军士闻言,蓦地一震,旋即两行浊泪滚落,执拳捶胸,悲愤不己。马员外见之,心上虽不明就里,但也深受感动。
一旁坐着一名书生模样的青年,闻言面露惊恐之色,怔然叹道:“何时打仗竟能打到如此地步?官府将全城粮食征调殆尽。这种事情,自我出生以来,都未曾见过。看来这必是一场恶战呐。倘若大夏兵马不敌蒙古人,金城陷落……蒙古人岂不是要大开杀戒了?”
马员外闻声,抚须一笑,道:“小哥休得惊慌!金城虽小,然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千百年来,多少异族枭雄皆折戟于此,如今不仍是我汉家子孙的城池?”
后厨门口,一名正在剥葱的大娘闻言插话道:“嗨呀!马员外,您这话可真在理!还不是多亏了咱汉人齐心协力?当初白莲教的义士们,里应外合,将蒙古兵打得狼狈奔逃!若非如此,金城怕是到现在还在蒙人手中。别说十万兵马,就算再多十倍,没人来个里应外合之计,也休想攻破这座城池!”
马员外抚掌笑道:“正是正是!”
那书生却仍皱眉低语,喃喃道:“可是我却听说……自大明王李思齐称帝以来,屡生杀伐,残害功臣。我闻得灵州、原州两城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马员外闻言,眉头一动,遂问道:“小兄弟,你所言之事,可有确证?你还听到什么,统统告诉我。”
书生叹道:“皇上心疑过重,惧大臣异心,恐他们私通大蒙朝廷,遂设密探机构,暗查官员。自一介兵卒查至县令,再由县令查至朝中重臣。原州、灵州大牢,早己囚满人犯,许多曾为大明王出力的忠臣义士,皆沦为阶下囚了。”
马员外闻言,神色微变,旋即摆手道:“白莲教义军,舍生忘死,为国为民。大明王岂会做这等残害手足之事?我亦是白莲教中人,自问明白教中同道之志向。”
此言一出,酒肆之内登时寂静无声,唯有烛火微微跳动,映得众人面色晦暗难辨。
半晌,还是那书生轻叹一声,缓缓道:“然则……前些日子,皇上御驾亲征,我亲眼所见,首批出征之人,皆形容枯槁,衣不蔽体,甚至兵器残破。我后来一打听,方知他们竟是中兴城囚犯,未曾受训,便被迫披甲上阵。”
此言甫落,众人脸色各异。马员外轻轻抚须,未发一语。
年轻书生端起茶碗,轻抿一口,复又放下,语声低沉而凝重,道:“起先,我们都以为蒙人破城,必会大肆屠戮,鸡犬不留。可谁知,原州陷落后,蒙人未曾滥杀无辜,反倒打开了牢门,召集城中百姓亲眼目睹其中景象。”
他顿了顿,又饮了口茶,静了静心,长呼一声,半晌方才缓缓续道:“谁曾想,那牢门一开,霎时间腐臭扑鼻,牢中堆满了无数尸骸,具具惨死,模样骇人!其中既有官吏,也有寻常百姓。有人细细查验尸身,发现每具尸首上皆布满伤痕,显是生前受尽折磨。原来,他们皆是遭受白莲教重刑逼供,被指控通敌卖国,或是仅仅因言语不慎,辱骂了圣上,便被扣上大逆不道之罪,折磨致死……”
剥葱的大娘听得入神,手中剥了一半的葱亦忘之脑后,一张脸上神色错愕。
书生轻叹一声,继续道:“蒙古官兵翻阅原州大牢的案卷,才发现其中许多囚徒,竟是被邻里乡亲,甚至同床共枕的夫妇所告发。丞相哈比布将部分百姓唤至案前审问,那些人仍高呼甚么归迎无主,杀官护民,万民翻身的口号,丝毫不觉自己曾做错什么。哈比布见状,叹息良久,终令手下释放这些人。谁知,那些人获释之后,仍旧高呼大明王万岁!”
酒肆之内鸦雀无声,唯有茶盏轻轻碰撞的脆响,愈显寂寥。
书生抬眼环顾西周,方才继续说道:“哈比布丞相将全城百姓召集至原州大牢外,指着堆积如山的尸骨,语声凛然道:尔等自诩白莲教乃为国为民,现且看看,这便是白莲教的作为!这便是你们所信奉的教义!”
剥葱大娘喃喃低语,眼中隐有泪光,道:“你们说说,蒙人屠杀咱们,白莲教也屠杀咱们……这天下,便真没有为百姓着想的好皇帝了么?”
马员外闻言,心中蓦地泛起白莲教“天下无主”的教义,教义所言,这天下只有让百姓共主了,百姓才真正能过上好日子。他本欲反驳,然而喉头一哽,竟是说不出半句话来。
剥葱大娘抬袖拭去泪水,忽地一拍桌案,悲愤道:“你们倒是说说,这打仗究竟是为了什么?打来打去,哪一方朝廷不是口口声声说为百姓,为了让百姓过上好日子?可到头来,战场上死的,却总是咱们这些平头百姓的儿郎!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家子弟,又有几个会战死沙场?”她越说越激动,目中含泪,嗓音微微颤抖,“我瞧着,白莲教打这场仗,根本不是为了百姓,而是为了李思齐一个人!为了他这个皇位坐得安稳!”
此言甫出,角落里那名伤兵猛地站起,椅子顿时向后翻倒,重重砸在地上。他满脸涨红,双手微微颤抖,怒指大娘,厉声喝道:“你……你怎可如此妄言?!”
剥葱大娘被他气势所慑,身子微微一缩,眼中仍是带着几分不平之色。
那伤兵目光炯炯,满是悲愤,道:“你可曾在战场上听过哪个兵士喊着李思齐万岁?我等抛头颅,洒热血,从未想过是为哪个皇帝效忠!我们浴血奋战,为的是我们的下一代!为的是让他们不再受战乱之苦,不再遭蒙人欺凌!为的是让我们汉家子孙,能够堂堂正正地活在人世间!”
书生闻言,面色微白,目光炯炯,朗声道:“张掖围城之战,有一妇人饥馑交迫,实在忍受不住,竟亲手砍下儿子的一条大腿煮食。一座城池,活生生饿死了数十万百姓!数十万之众啊!你们却还说打仗是为了我们的下一代?可我们的下一代,能承受得起这般摧残与折磨吗?”
此言一出,酒肆中众人皆变了颜色,气氛瞬间凝固,唯余风声透过窗棂呜咽作响。
几名伤兵听得此言,皆是低垂着头,目露悲怆,半晌,其中一人方低声道:“我们随白莲教征战八载,亲眼见证这支本是江湖小教的势力,如何从暗处崛起,如何打下一国天地。我们打破了蒙古人不可战胜的神话,一年之内,攻下大蒙数十座城池。围城之战?我们也曾打过!可那时,我们吃的是什么?木屑,树皮,连草根都被刮得干干净净!你们说战祸惨烈,便问问天下,有哪场战争是不死人的?”
另一名兵士亦悲愤难当,狠狠一拳砸在桌上,茶盏震颤,茶水洒落。他目中泛红,语声激昂:“我年幼时,亲眼见到咱们汉家孩童趴在地上,舔食那如同稀粥的粪水,见他们吞咽观音土,腹胀如鼓,而西肢枯瘦如柴。蒙古甲主逼迫百姓交粮,那几年,家家户户皆有饿殍横陈。可如今呢?除了战乱之地,你们凭着自己的良心说,这世上还曾有汉人百姓活活饿死吗?今日谁若再敢妄言白莲教半句不中听的话,便是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之徒!这样的叛国贼,其子孙后代,便该世世代代如狗一般苟活着!”
言罢,他手中战刀呛啷一声出鞘,刀锋映着酒肆微弱的灯光,寒芒闪烁,森然逼人。他冷冷扫视在座众人,眼神凌厉,竟无一人敢言。
酒肆之内,一片死寂。
马员外长叹一声,摇头喟叹道:“唉,咱们这些老百姓啊,不需要白莲教,咱们真正需要的,是李思齐……”
书生闻言,眉头微皱,面露不解之色,拱手道:“马员外,何出此言?望您明言。”
马员外轻抚长须,淡然笑道:“你们以为李思齐这皇帝,是他自己称的帝吗?错了!这皇位,是咱们百姓封给他的!”
书生神情一震,急忙追问:“请员外赐教,晚生不甚明白。”
马员外缓缓道:“当年李思齐登基称帝,天下可有人反对?若说反对,唯有桑榆长老以死明志,宁死不奉。除此之外,谁曾言他不得帝位?既然天下百姓未曾反对,那他这个皇帝,岂非是百姓所共推?咱们汉人百姓,生来便是被欺压的命,想要堂堂正正地站着,何其之难!可若是跪下,我们却总是拜得痛快,哪怕无人可跪,咱们也要生生揪出一个偶像来!”
说罢,他缓缓起身,不愿再多言,转身便欲离去。
小二见状,连忙追出门去,扬声唤道:“马员外,您的面己经好了,枣茶也煮得正浓,怎地这便要走了?”
马员外步履微顿,叹道:“我不吃了,吃不下去!钱我己放在桌上,你自行收着吧。”
小二急忙将银钱取来,硬生生塞回他手中,焦急道:“马员外,您一口未进,怎可让我收您银钱?这可万万使不得!”
马员外轻轻拍了拍小二的手,语重心长道:“战时粮贵,你们小本经营,生计不易,岂能赊账?这银钱,你且收下,莫要推辞。”
小二满脸堆笑,拱手作揖:“马员外,下次再来啊!”
马员外头也不回,踽踽而行,逐渐便离开了小二的视线。
小二刚一转身,冷不防撞见店门口进来一个衣衫褴褛的婆娘,拖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母女二人蓬头垢面,身上污秽斑斑,恶臭扑鼻。
那婆娘哀声乞求:“行行好,各位官爷、军爷,给我娘儿俩赏口吃的吧……”
小二眉头一皱,立刻上前驱赶:“去去去!哪里来的臭要饭的?别挡了我做生意!”
他话音未落,手臂刚伸出去,那婆娘便己脚下踉跄,一个趔趄,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她显然是饥寒交迫多日,体力不支,被人轻轻一推,就无力支撑了。
堂中众人见状,皆是冷眼旁观,无人出声。
忽然,哐啷一声响,一名伤兵霍然起身,将桌上剩下的吃食端起,径自走到婆娘母女身前,俯身递去:“吃吧。”
那小姑娘睁大了一双饥饿而怯怯的眼睛,望着他,先是不敢伸手,待见他神色坚定,小手才战战兢兢地接过一只馒头,紧紧抱在怀里,生怕被人抢了去,旋即低头狼吞虎咽地啃了起来。
那婆娘眼眶一热,泪水无声滑落,哽咽着连连叩首:“军爷,军爷的大恩,奴家……奴家无以为报……”
伤兵却不言语,只是自怀中摸出几枚铜钱,放在她手中,道:“拿去买些吃的。”
小二见状,不禁咋舌,连连摆手道:“军爷!您怎地这般心善?如今这世道,能吃饱饭的没几个人。她们娘俩今日有您恩赐一顿,明日还不是照样饿死?您又何苦多此一举呢!”
剥葱大妈此时也停下手中的活,目送那婆娘扶着小女儿,踉踉跄跄地走远,叹道:“这个婆娘,是我同乡啊,可怜得很……”
那伤兵闻言,目光微微一闪,缓缓转头,示意大妈继续说下去。
大妈叹了口气,道:“这婆娘的丈夫,原是大蒙的兵,后来死在战场上了。她孤身无依,便过继给了她的小叔子,她的小叔子是大夏的兵,镇守洮州,又战死了。如今,偌大天下,竟无一人可依,便只剩她和这孩子相依为命。”
酒肆里仍是静默无声,堂中众人听罢,也不过皱了皱眉,仍各自低头喝酒,似乎这世间多一个死去的孤儿寡母,并不值得惊讶。
唯有那几名伤兵,彼此对视,神色复杂,眉宇间满是悲戚之色。
大妈叹息一声,抹了抹手上的葱汁,向后堂走去,口中喃喃道:“唉,如今这世道,这样的婆娘多了去了……男人死得多,留下这么些无依无靠的女人,谁的命里不是己经经了好几个男人了?姐妹们偶尔说笑,都讲谁的命硬,克夫……可真要说起来,女人克夫,还是这乱世克人呢?唉……谁又说得清呢……”
言罢,她的身影消失在堂后,唯余一声幽幽长叹,回荡在酒肆之中。
那几名伤兵默然无言,各自自怀中摸出几枚铜板,放在桌上,正要起身离去。
小二见状,连忙拦住他们,诚惶诚恐地道:“军爷!军爷!这钱您几位拿回去吧!你们为国为民,奋勇杀敌,我怎能收你们的银钱?”
几名伤兵闻言,相视一笑,神色中带着几分说不出的苦涩,其中一人拍了拍小二的肩膀,淡淡道:“我们这等人,有命挣钱,没命花钱。这次你若不收下,只怕下次,便没有机会再挣我们的钱了。”
小二站在门口,目送他们远去,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