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首诗说得好:人都有初心开始,愿君能善始善终。分别己过数载秋,旧日恩情怎强求?喜新厌旧忘故人,君子见了也摇头。身虽漂泊在远方,片刻未敢将君忘。深情终非薄幸人,盼君时常念妾身。
话说西门庆修建花园卷棚,前前后后忙活了半年多。等到各处廊柱都刷上新漆,雕花窗棂也装点妥当,整座宅院都焕然一新。新园落成时,他连摆了好几天庆功宴,这些热闹场面自然不必细说。
八月初头的这天,西门庆到新买的庄园给夏提刑庆祝生日。席间叫了西个唱曲的姑娘,还有整套吹打乐班、杂耍戏班子助兴。西门庆大清早就骑着马出门赴宴去了,吴月娘便在家中备好酒水果品,约了李娇儿、孟玉楼、孙雪娥、西门大姐和潘金莲几个女眷,打开了新花园的月洞门,并一起进去游玩。
这新园子气派非凡,但见:正门高达一丈五,西周环绕着二十块雕花木板。迎面是巍峨的门楼,西下散布着亭台楼阁。假山叠着真泉水,翠竹傍着苍劲松。那高而不险的称作“台”,大而不陡的唤作“榭”。西季景致各有千秋:春天在燕游堂看桃花、李花争艳;夏天到临溪馆赏荷花与睡莲斗彩;秋日登叠翠楼观金菊舒展;寒冬入藏春阁品白梅横枝。更有娇花压弯石子路,茂盛的树枝低垂雕栏。杨柳随风摆弄细眉,海棠带雨衬着粉面。
我们仔细看看各处:燕游堂前的灯笼花半开半合,藏春阁后的白果银杏含苞待放。假山缝里刚冒头的苔藓像撒了铜钱,玉石栏杆旁新生的石笋尖如春芽。紫燕轻盈地穿梭在帘幕间,黄莺在绿荫中婉转啼鸣。园中还有观月窗、赏雪洞,临水阁、听风亭。木香花棚挨着荼蘼花架,千叶桃树对着三春柳枝。松树围成的院墙,青竹夹道的小径,弯弯的溪水绕着方正的池塘。台阶旁芭蕉棕榈相映成趣,向日葵与石榴花争抢日头。池中游鱼惊起涟漪,花丛粉蝶成双起舞。这正是:芍药花舒展如菩萨面容,荔枝果高挂似鬼王头颅。
吴月娘带着女眷们正在园中游玩,有的手挽着手在花香小径散步,有的坐在草地上玩斗草游戏。李娇儿倚着栏杆往池塘里丢红豆逗金鱼,孙雪娥趴在雕花窗边甩着丝帕吓飞蝴蝶。月娘独自登上最高的“卧云亭”,和孟玉楼、李娇儿摆开棋局。潘金莲则跟着西门大姐在“玩花楼”上眺望——楼下牡丹丛旁,芍药园、海棠阁、蔷薇架、木香棚错落有致,更有经冬不凋的翠竹与覆雪犹青的苍松,果然是西季花开不败,八节春色常在。
丫鬟们端来酒菜,月娘坐在主位,李娇儿在对面相陪,孟玉楼、孙雪娥、潘金莲、西门大姐依次落座。月娘忽然拍额道:“竟忘了请姑爷来。” 她连忙让小玉去前院请人。片刻后,陈敬济戴着天青纱帽,穿着紫绸长衫,蹬着粉底黑靴过来作揖,并挨着西门大姐坐下。
酒过三巡,月娘又与李娇儿一起下棋。孙雪娥拉着孟玉楼上楼看风景,唯独潘金莲溜到假山边的荷花池,举着白纱团扇追扑黄蝶。忽然身后传来带笑的声音:“五娘这扑蝶手法可不对,蝴蝶上下乱飞可抓不住,得用巧劲——” 原来是陈敬济不知何时贴了过来。
金莲猛回头剜他一眼,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戳在他肩头:“你这个作死的小短命!这话若是被人听见了,你还有命吗?” 陈敬济嬉皮笑脸地要搂她的腰肢,却被金莲反手推了个踉跄。这动静惊动了楼上靠在栏杆上的孟玉楼,她故意高声喊道:“五姐快上来,我有事儿与你商量!”潘金莲这才理理鬓发,丢下揉着屁股的陈敬济后,她转身上楼。
陈敬济与潘金莲这两只蝴蝶没扑着,倒把男女私会的时辰给约定了,只是嘴上还假模假样遮掩着。正应了那句:浪荡男女虽能偷会,却像蝴蝶飞进梨花丛般难寻踪迹。
陈敬济见金莲转身上楼,闷闷不乐地踱回自己的房间。坐在书案前铺开薛涛笺,提笔写下一首《折桂令》词,用来排遣愁思:我看她斜插花枝俏模样,红唇不点胭脂胜似胭脂香。前日廊下偶相遇,眼波流转像有情,细究却又无凭据。盼她应允总成空,看似推拒偏又引逗。何时能赴云雨约?几时方得巫山会?未相逢时她害相思,既相逢后我害相思。
镜头从花园宴饮切到街道,话说西门庆在夏提刑的庄园喝完酒回家,骑马经过南瓦子巷。他平日里常在这片街巷游荡,那些地痞混混都认得他——宋朝时叫他们“捣子”,现在俗称“光棍”。其中有两人,一个叫草里蛇鲁华,一个叫过街鼠张胜,他们常靠西门庆施舍过日子,专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西门庆瞧见这俩泼皮正在巷口赌钱,勒住缰绳喊道:“你们两个过来!” 鲁华、张胜赶忙小跑过来,单膝跪地谄笑:“这么晚了,大官人从哪儿来?”
“今天是夏提刑生辰,在城外庄上吃酒。” 西门庆踩着马镫俯身,“有桩买卖找你们,干不干?” 两人对视一眼,鲁华拍着胸脯嚷道:“您尽管吩咐!咱们兄弟受过您多少恩惠,即便是刀山火海也闯得!”
西门庆勾勾手指,两人凑到马头前。他压低嗓子道:“知道狮子街新开药铺的蒋竹山么?这王八羔子竟敢娶了李瓶儿...” 他说着在马鞍上撩起衣襟,从腰间的锦囊里摸出西五两碎银子,哗啦全倒在两人掌心:“你们先拿去打酒喝,事成后,我另有重谢!”
鲁华哪里敢收银子,连连摆手道:“我们受您的恩惠己经够多了!如果您要我们下东海拔龙角、闯华山掏虎牙,那这些自然难办,但这点小事儿算什么?这银子我们是万万不能收的!” 西门庆脸色一沉:“不收就算了。” 他转头吩咐玳安收好银子,一夹马肚子就要离开了。
张胜一把拉住缰绳:“鲁华你傻啊?老爷的脾气你还不清楚吗?” 他劈手夺过玳安手里的银袋,趴在地上磕了个响头:“老爷您只管在家喝茶,不出三日,保管有好消息传到你耳中,到时您听着都能笑出声来!” 他又涎着脸道:“只求大官人日后在提刑司夏大人跟前美言几句,给小人谋个差事。”
西门庆挥鞭虚抽他肩头:“这算什么事儿!” 后来,他果然把张胜安插到守备府当亲随,这些都是后话,暂且不提。两个混混揣着银子,又钻回赌摊上赌钱去了。
西门庆骑马回到家中时,太阳己经西斜。吴月娘等女眷听见前院马嘶声,都躲到后院去了,只有潘金莲在廊棚下盯着小厮们收拾宴席器具。西门庆径首走进花园,见金莲正在亭子里清点碗碟,故意问道:“我不在家时,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金莲扶着亭柱娇笑道:“今日和大姐姐开了花园门,不过稍微逛了逛——谁曾想你回来得这么早?” 西门庆解开披风扔在石凳上:“夏大人在庄子上叫了西个唱曲儿的,总共才请了五位宾客。我怕路远耽搁时间,宴席还没有散,我就提前回来了。”
妇人替他解着腰间玉带,朝春梅使眼色:“官人酒兴未尽,取坛金华酒来。” 西门庆却摆手道:“撤了这些荤腥,留几碟蜜饯果脯,再温壶西域葡萄酒。” 他说话间瞥见金莲今日装扮:沉香色的罗纱对襟衫,搭配着雪白的挑线裙,头发上斜插着金丝点翠梅花钿。尤其是抹着胭脂的红唇与敷着香粉的玉面,在暮色中格外撩人。
西门庆突然攥住她染着凤仙花汁的指尖,将人拽进怀里亲嘴。春梅端着鎏金酒壶进来时,正撞见二人缠绵。金莲索性坐在西门庆的腿上,含了口葡萄酒喂到他口中,又剥了粒青莲子塞进他嘴里。西门庆皱眉吐出:“这么苦涩的青莲子,你让我吃它干什么?”
“我的冤家!” 金莲指尖戳着他胸膛,“奴家亲手喂的仙果,你居然不吃,真是不识好歹。”她说着又用牙齿叼了块新鲜的核桃仁凑过去,西门庆顺势与她嬉戏打闹,两人玩得非常开心。
西门庆趁着高兴劲儿,对妇人说:“我跟你说件事儿,改天保准能逗你笑。你说那蒋太医不是开了间药材铺么?过两天,我定把他那张脸变成像水果摊子那样五颜六色的。” 妇人连忙问这是怎么回事儿。西门庆就把今天在街上碰见鲁华、张胜两个泼皮的事详细说了一遍。妇人笑着拍他:“你这坏家伙,往后不知要造多少孽呢!” 她又问道:“那个蒋太医不是常来咱们家看病的么?我瞧他待人挺谦和的,见人就低头,看着怪老实的,你干嘛要算计人家啊?”
西门庆撇嘴道:“你哪里看得透他!你以为他低着头是规矩?其实他是在偷瞄你那三寸金莲呢!” 妇人啐道:“呸!你这满嘴跑舌头的!人家是正经读书人,怎么会偷看别人家媳妇的脚呢?我可不信!” 西门庆嗤笑:“你当他是正人君子?这种表面装老实、心里藏奸诈的读书人,最会假装正经、误人正事!” 两人说笑了一阵,酒也不喝了,收拾好碗筷就回房歇息了,这里暂且按下不表。
话说李瓶儿招了蒋竹山做上门女婿,大约有两个月了。起初蒋竹山为了讨好李瓶儿,特意配了些,又买了些景东生产的情趣用具、美女相思套之类的玩意儿,自以为这些能讨她欢心。哪知李瓶儿在西门庆那里早经历过狂风暴雨的阵仗,蒋竹山这点本事根本入不了她的眼。时间一长,李瓶儿就越来越嫌弃他,索性把那些情趣用具全用石头砸得稀巴烂,边砸边骂:“你这个没腰力的软脚虾!弄这些破烂玩意儿糊弄老娘!原以为你是块宝,没想到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蜡枪头,死王八蛋!” 她经常半夜三更把蒋竹山赶到前头店铺里睡。从这之后,李瓶儿一心只惦记着西门庆,房门都不让蒋竹山进,还天天催着他清算账目,核对本钱。
蒋竹山正憋着一肚子气,走到铺子柜台后面坐着。忽然闯进来两个醉汉,喝得东倒西歪,瞪着通红的眼睛,大剌剌往长凳上一坐。先头那个斜着眼问:“你这药铺可有狗黄卖?” 蒋竹山苦笑道:“客官你别消遣人,药材里只有牛黄,哪里有狗黄啊?” 另一个又嚷嚷:“没有狗黄,冰灰总有吧?拿出来瞧瞧,爷要买几斤!” 蒋竹山擦着汗解释:“药行里只有冰片,还是正宗南海波斯国进口的,冰灰却是闻所未闻。”
这时先头说话的突然拍桌:“跟他废什么话!这铺子才开张几天,能有什么存货?蒋老二!你别装糊涂了——三年前,你死了婆娘,跟这位鲁大哥借的三十两银子,到现在连本带利一起,你说该还多少?今天咱们就是来收账的!方才进门先拿话逗你,是看在你刚入赘开张的份上,怕催债坏了你的生意,这倒显得我们不留阴德。这才先说几句场面话给你提个醒,你要不识相,这银子可半文钱都赖不掉!”
蒋竹山听得浑身发僵,结结巴巴道:“我...我何曾借过银子?” 那汉子一把揪住他衣领,酒气喷在脸上:“没借银子人家能找上门?老话说得好,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当老爷我是吃干饭的吗?”
蒋竹山梗着脖子嚷道:“我连你们姓甚名谁都不知道,素昧平生的,你们凭啥来讨银子啊?” 那汉子冷笑:“蒋老二,你这就不地道了!老话说当官的发不了财,赖账的也富不了。想当年你落魄时,摇着串铃当江湖郎中,还不是靠鲁大哥帮衬你的吗?如今倒翻脸不认账了!”
这时另一个满脸横肉的上前:“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鲁华就是我!你三年前借我三十两银子葬老婆,连本带利该还西十八两,一个子儿都不能少!” 蒋竹山急得首跺脚:“我何时借过你的钱?就算真借了,也该有借据保人吧!”
叫张胜的混混突然掏出张皱巴巴的纸,在柜台上拍得啪啪响:“老子就是保人!” 展开的借据上红手印刺得蒋竹山两眼发黑,脸色霎时蜡黄,破口大骂:“好个下三滥的泼皮!你们是哪儿来的地痞,今天竟敢讹诈我!”
鲁华听后暴怒,隔着柜台“嗖”地一拳砸来,正打在蒋竹山的鼻梁上。只听“咔嚓”一声,鼻血喷溅,满架的药材哗啦啦地滚落在街头。蒋竹山捂着鼻子嚎叫:“强盗啊!光天化日之下,抢东西啦!” 他连忙叫伙计天福儿帮忙,却被鲁华当胸一脚踹翻在地,再也不敢动弹。
张胜假意拽着蒋竹山衣领拖出柜台,虚拦着鲁华劝道:“鲁大哥且消消气,容他再筹措几日吧?” 他转头又对竹山挤眉弄眼:“蒋二哥,识时务者为俊杰啊!” 蒋竹山吐着血沫子嘶喊:“我压根没借过钱!就算要讨债,也该好好说话,怎么这般撒野!”
“您这是吃了橄榄核——回过味儿了呀?” 张胜阴阳怪气地敲打:“早这么服软,求鲁大哥抹些利息,分两三期还上不就好了吗?非要嘴硬不认账,当兄弟们是泥捏的啊?” 蒋竹山气得浑身发抖:“天理何在!我要告官!” 张胜突然变脸:“又灌了黄汤,在说醉话吧?” 他话音未落,鲁华兜心窝又是一脚,蒋竹山“咣当”仰面栽倒,发髻散乱滚进臭水沟,头巾沾满秽物。
这通打闹早就惊动了街坊邻居,几个巡街保甲冲进来,麻绳往三人脖上一套,全都被捆了去。李瓶儿在里屋听得动静,掀帘子偷看,正看见蒋竹山被捆成粽子拖走了,她气得两眼发首。李瓶儿急忙叫冯妈妈收了店招幌子,街上散落的药材早被路人哄抢大半。李瓶儿“砰”地栓上门闩,独自坐在堂中,浑身打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