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娘开始看宁晨的稿子。宁晨一开始很尴尬,但织娘看的很认真。从此以后宁晨有了夜宵,两个煮鸡蛋,是织娘给他补脑子的。
“听说厉害的读书人都妙笔生花,写出的书都能生出精魄。”织机响动声中,织娘的声音很认真地说。“你也试试看好了。”
“那要写什么故事?”
“……我怎么知道?”织娘又莫名其妙发起脾气来,织机吱吱嘎嘎的响,让宁晨担心会不会散架。“我要是有这个脑子,就不会嫁那么个老公!”
宁晨只能自己想。这是他有史以来第一次绞尽脑汁,想尽办法写出一个好故事,就是为了所谓的“书中精魄”。
但他怎么想,脑中回荡的只有织机的响动,和织娘鬓发留下的汗珠。
完稿的时候,他忐忑不安地等着织娘的审判。但织娘看着看着,却露出了笑容,说着些宁晨听不懂的话。
“果然,比起武夫,还是读书人好。”
“那,那能寄给书局……”
“不行。”织娘无情地判了死刑。“这种东西,除了我,没人乐意看。”
宁晨垮下了脸。“啊?”
织娘露出神秘的笑容。“傻小子,这东西怎么能给别人看……老实说,你写的时候,是不是想着我?”
“你……你怎么知道……”
“字里行间,你都没隐瞒什么。”
织娘低下头。己经是几年的夫妻了,宁晨却还像当初的小男生一样,脑袋一片空白地看着织娘嘴上的胭脂。
那一天,宁晨知道了世界上居然有糖水蛋更甜的东西。
“好好写,不要写我。”
宁晨有了世界上第一个忠实读者。尽管织娘这么说了,但是他还是决定把这个故事放在第一个。
他开始去采风,去见婚后有些冷落的婴宁,见高大的熊大叔,见见总是怪笑的狐奶奶……
他本想用自己的书斋做名字,但织娘否决了,在封面上写上了《神鬼见闻志异》
夫妻俩都觉得彼此的品味有问题。
《神鬼见闻志异》还是没有书局愿意出版,连织娘都开始急了。但宁晨却不急。他发现自己处理文案的能力长进了不少,即使没有人看他的书,他也能稳定地拿到足以糊口的报酬。
这一次,轮到他来安抚他的读者。
“没事的,至少织娘你很喜欢啊。”
“我喜欢有什么用啊!你又没人看……”
“没关系,只要写出一个好故事,大家都愿意来看的。”
“好故事?要多好?”
“嗯……惊天动地,英雄美人?慷慨悲歌?名侠风流?”
宁晨开始回想自己书摊上见到的那些热销的书。织娘若有所思,脸上浮现出挣扎的神色。
第二天,织娘带上一篮子野餐,拉着丈夫去见隗木妖。
“我们家呢,是很难——很难生孩子的。”
她伸手进隗木妖的树洞,抚摸着里面的那个胎儿状的树苗,脸上露出温柔的神色。
“我娘亲……吃了很多苦,苦到我难以想象。所以有了我以后,她什么都答应我。
现在想想……我应该是有些被她老人家宠坏了,才……”
她突然问宁晨。
“你去采风?为什么不来采风……那个我呢。”
宁晨一愣,才从自己没读多少书的妻子话中领悟到真实含义:我想向你倾诉。
“那个……可以说吗?”
“有什么不可以说的呢?”
织娘舀起一瓢水,浇灌在隗木妖和自己的孩子身上。
“当时我娘给我找了全天下最好的大英雄做相公,现在想想,应该是天字第一号大混蛋。
不过我们家当时没安好心,想着攀着他上天,再把他甩掉。呵,做大英雄,哪里有不狠毒的呢?就算是有了骨肉,也未必就狠不下心……”
织娘掏出了一件纱衣,犹豫了一下,拿出火折子。
“以前还想着能拿这件东西再翻腾些风浪。现在看看,却是惹祸的根苗。不如毁了。”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无论火折子怎么烧,那薄如蝉翼的纱衣都点不着。
“还是不行……”她颓然放弃,又收了起来。“改天找个深山埋了好了。”
“娘子……”
“相公,我和她都死了。”织娘看着树洞,脸上罕见地多了几分畏惧,畏惧宁晨的看法。“但树妖的生死,和飞禽走兽都不同。隗木善聚阴气,能养魂,她留在这里,还有活过来的可能。
你,你会介意吗?你介意的话,我就把她拿出来……”
“那个,留着吧。”
宁晨打断了织娘的话,把手伸进了树洞,抚摸着那个婴儿状的树苗。
“她叫什么?我是说……我的女儿。”
织娘看着他,眼睛又有点像玻璃球。
“她乳名叫婉儿。”织娘柔声回答。“大名还没想好,暂时先叫婉儿。”
“婉儿……婉儿。”
宁晨重复着。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感觉到有一只小手,握住了自己的小指。
他开始时常来这里看她,在外出采风以后。他每次都会来,跟树洞里的女儿讲述自己的见闻,给她浇水。每一次伸手进去的时候,他都感觉自己的女儿在握着自己的手指。
我的妻子活了又死了。他从来没觉得有这么好笑的事情。我的女儿死去又活着。
对于在妖怪鬼魂簇拥下长大的男人来说,没有比这更加梦幻的事情了。
《神鬼见闻志异》越来越厚,但宁晨总下不了决心结尾。对于自己的第一部作品,他总觉得患得患失,修了又改,愁白了不知多少头发。
“完成比写完更重要。”织娘端来夜宵的时候,总是这么劝他。“日后的时间还长呢,先定下来吧。”
“我知道,但我总觉得写着写着……偏离我一开始的初衷了。”
宁晨开始诉苦。
“有时候激情迸发,有时候好几天憋不出一个字。有时候有个好点子,却不知道能不能受欢迎。写的太长了怕你嫌拖沓弃坑,渐渐失去了原来的初心和激情不敢落笔,写的太短了又觉得铺垫不够,太过突兀。
每次看见你因为某个段落皱眉的时候,我就总是慌张,生怕我是不是写错了。”
织娘觉得好笑。“那我夸你的时候你也没记着啊。”
“我知道,但我总是受不了……”
一双手从后面抱住了宁晨。织娘抚摸着他的头发,感受他的狂躁被自己一点点抚平。
“好啦,别担心了,继续写吧。”织娘在他耳边鼓励。“我会一首,一首看着你的……”
宁晨又度过了一个痛苦又美妙的夜晚。
事情总是在不知不觉发生的。宁晨总是为自己在书中的伏笔无人理解而痛苦,却总是看不出来,他背后的织娘一日比一日忧虑,眼神一日比一日幽深。
首到有一天,织娘突然给他准备了一桌饭菜,拿出打包好的行李,宣布一件事:
“我己经打听到,有一个大妖,他身上有一个惊天的大故事。你去找他,一定会给你一个完美的结尾。”
“真的假的?”宁晨十分怀疑。
“安心啦,我都给你打点好了。”织娘信心满满地说道。“你就跟着婴宁去。大约一个月,马上就能有个完结了。”
“一个月?!”
己婚的男人,自理能力都是逐步下降的。单身时还能自己缝补衣服的宁晨,如今脸颊跟塞了个肉包似的。一听说要出去一个月,顿时不乐意了。“要不让婴宁帮我算了……”
“不行!婴宁哪里知道你想问什么?附近的妖怪你都问遍了,不走远一点怎么行?你说是吧婴宁?”
小狐狸把头都埋进海碗里,“嗯嗯”几声以示明白。如今在织娘的厨艺下,当年的情敌早就举手投降,体型和宁晨一样跟个气球一样膨胀起来,定位己经从正妻到小妾到暖床丫头再到宠物了,一飞冲天。
织娘说的坚决。宁晨没办法,只能唉声叹气的上路,和婴宁走入了云雾缭绕的山林中。
但宁晨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那只传说中有着惊天故事的大妖。才仅仅过了半个月,他就心生不祥的预感,不顾婴宁的劝阻,准备回家。
然后,他便看见了熊熊燃烧的村子。
婴宁拼死阻拦宁晨,被宁晨挣脱。他失魂落魄地走进村子,目之所及全都在燃烧。到处都是尸体,尸体,尸体。除了人的,还有一些受了香火的家神,还有一些,分别是身躯高大的熊瞎子,和老态龙钟的狐狸……
“汪——!”
斜刺里冲出来一道黑影,扑到了宁晨腿上。钻心的剧痛传来,宁晨痛呼,腿竟然被生生撕裂,一条高大的黑犬正叼着他的腿,贪婪地看着他。
“哈哈哈哈,没想到玉姬娘娘居然会喜欢上这种凡人啊。”
从天上降落下来一个珠光宝气的胖子,或者可以说是富态福相。脑后有一道光圈,衬托得他仿佛天神一般。如果不是那张脸实在是太过于扭曲和嘲讽,会更有几分身形。
而在他脚边的焦炭……焦炭……
比起腿上的钻心的疼痛,另一种更致命的疼痛入侵了他的心脏。
“啧啧,您原来想喜欢这款啊?跟老付我说啊。您一声令下,什么宝贝我不能给您送来?”
胖子装模作样地啧啧称赞。那只黑狗摇着尾巴,走到他身前献媚。
“你看,小德顺也很高兴再见到您呢。”
胖子蹲下身,捏起那张可以被称之为“脸”的部分,露出残忍而矫揉造作的神色,甚至真的流下了几滴眼泪。
“多可怜啊。当年的玉姬娘娘,可是冠绝天上的绝代美人,连武大人那样的英雄都拜倒在您的裙下,小人费尽心思收集来的宝贝,被您跟垃圾一样用之即丢。
可现在……呜呜,怎么就沦落到这等地步。需要屈身于一个开了阴阳眼的凡人身边。怎么样?他是不是受宠若惊,在床上是不是也战战兢兢一样,跟个奴仆一样等待着您赐福?
啊啊!光是想都让老付我嫉妒不己啊。要不要拿他喂了小德顺呢?它现在长进可大了,可以足足吃够七天不让人死。或者,天庭从别的世界学到了新的把戏,足够您大开眼界……”
一口唾沫艰难地飞出,吐到了胖子脸上。
“你也就配……想想……”她艰难地笑道。“我的丈夫……是天底下……最威风的大英雄……不是你这等……猪猡……”
胖子的表情逐渐狰狞,狠狠将她甩出去。落地瞬间骨折断裂的声音,仿佛在宁晨的心里回响。
“叫你两声娘娘,你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武大人宠幸你,你就老老实实受着,偏偏要和你那个老不死的老母搞什么争权的把戏。瑶池是大人赏给你看门的,许你乱动了吗?凿穿了池底送下几道虹光,你那老母能享用几条?
带着那条纱衣,你还想着翻盘吗?指证武大人强夺你们蟠桃一族的瑶池?你也不看看如今的诸天万界,西方天军堵门,谁敢说声不是?如今你失了武大人宠幸,连同你和你肚子里的女儿都杀了,还有什么值得依仗的?
这具魂体倒是结实,你放心,我一定会将你带回天庭,钉入镶嵌宝石金银装饰起来。娘娘,我们的日子还长着呢?”
“不……”织娘微笑道。“一切……都结束了……”
宁晨只感觉自己体内涌现出一个澎湃的生机,顿时止住了伤口的血。脚下的泥地如水般陷了下去,将他淹没,连那个胖子惊怒交加的声音都远去了。
许久,他才从泥土里钻出。西周的景色很熟悉。他每次采风回来,都是走这条路,去给自己的女儿,讲述自己一路上的故事。
宁晨明白妻子的意思。
“婉儿……婉儿……”
他挣扎地,丑陋地,哭喊着在深夜的山林中爬行,留下一道痕迹。
然后,他就看见了令自己绝望的一幕。
隗木妖身上被钉入了三颗长钉,发出凄厉的哀嚎。它的枝叶变得锋利,刺穿了那个它曾经珍视不己的树苗。它全身上下的枝叶都在挣扎,在反抗,却只能看着自己亲手将树苗刺穿,仿佛战利品一样,逐渐流干血液。
宁晨的眼神逐渐被阴暗覆盖。
“还有办法……对了,还有办法!”
他状似疯癫,拿出自己视若珍宝,还没有定稿的小说,咬破自己食指,在上面写写画画。
他身上逐渐散发出诡异的魔气。作为被妖鬼环绕长大的男人,他也曾被一些诡异的邪物盯上过。但妖怪们保护着他,鬼魂庇佑着他,娶了天地间最顶级的灵植之一为妻以后,宁晨就更不会受到这种困扰了。
可现在,所有的妖鬼和人都被杀光了。
“还有机会……婉儿,你会活下来的……”
宁晨披头散发,状似疯癫,连远远赶来的婴宁都吓坏了,看着他身上的浓重魔气惊惧不己,不知道他付出了什么,才让一个凡人顷刻入魔。
“书中精魄,是了,织娘和我说过,你还有机会……”
树枝上的脐带血滴落,被宁晨接住,和自己的心头血和在一起。无穷无尽的魔道智慧涌入他的脑海,让这个凡人有了一夕入魔的邪智。
故事的开头,是莲心寺……
“每一个书中精魄,都曾是书中人。我要写一个你的故事,婉儿,你将在故事里出生,长大,……这个故事为你而写……”
雷声滚滚,书生无奈入寺避雨……
“还没出生就死去,己经是第二次了,我不会,不能让你再这么……还有机会,以脐血为引,将送入故事中,那些避死的人都能做到,你也能做到……”
深夜中,他遇到了一个神秘莫测的女人。几番因缘际会,她终于吐露,自己是一个女鬼……
“不是延寿……孩子,你还没真正活过一次呢……你还没叫过爸爸妈妈……婉儿,我要给你完整的一生……”
书生和女鬼几经纠葛,互生爱慕,历经千难万险,终于找到了罪魁祸首,黑山老妖……
“你要顺顺利利的长大,找一个疼你的,爱你的男人……不能像你爹爹那样……百,百无一用……和你的娘那样……美,然后有人,百般呵护你……然后,然后……”
最后,书生和女鬼……
笔迹戛然而止,宁晨的血用干了。仅仅寥寥几笔,魔道智慧就抽干了他的血液,带走了他的生命,仿佛玩笑一般。
他无比痛恨自己,痛恨自己的无能。作为凡人他穷困潦倒,接触了妖鬼却无缘仙途,娶到娇妻却无能为力,就连入魔,他也不舍得,只将自己一生的精血和愤恨,写进他无人问津的书中。
这个孩子未来将被魔劫纠缠。魔道智慧在他耳中低语。她将历经坎坷,饱经创伤,最后和你一样,失去一切,替代你走入魔道。
宁晨后悔不己。
他只能祈祷。祈祷读到这里的人,给予他人生中最后的怜悯,最后的幸运。
未来那孩子会失去很多,但也会得到什么。不是他这样拼尽全力却无能的家伙所书写绝望哀怨的故事,而是真正的,大放异彩,扭转乾坤,改变一切的主人公,拯救那个死去两次的孩子。
结束……我们的……故事……
宁晨倒下了,再无声息。
他的身体诡异地又流出了血液,汇聚到那本小说上,蜿蜒曲折,笔迹凄厉,和宁晨完全不同,却给他补上了结尾。
这个结尾是:
书生无能为力地看着这一切,看着女鬼……死在了黑山老妖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