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安堂的铜铃铛铛响了半个月,苏萍的眉头却一日比一日拧得紧。
这日散学,她磨蹭到最后才走,书箱里的《千字文》被翻得卷了边,却连“宇宙洪荒”的“宙”字还写不利索。
孟先生的戒尺虽未真打在她手心,可每回巡视到她桌前,目光往纸上一扫,苏萍就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她慢吞吞地走在回家路上,路过胡老汉的包子铺时,热腾腾的肉香混着蒸汽扑来。
胡婶正踮脚帮爹揉面,脸上蹭得白一道灰一道,却笑得见牙不见眼。
“萍姐儿!”胡婶冲她挥手,“今儿有鲜笋馅的,给你留了两个!”
苏萍勉强笑笑,接过包子,却食不知味。
拐过街角,茶肆的烟火气己经飘了过来。
苏璃正在灶台前翻炒一锅炒鸡蛋,油星子噼啪作响,酱汁裹着蛋块泛出的琥珀色。
苏珩蹲在灶下添柴,被烟呛得首咳嗽,却还抽空偷瞄苏璃的手势。
“回来啦?”苏璃抬头抹了把汗,顺手夹了块蛋吹凉,“尝尝咸淡。”
苏萍张嘴接了,蛋块外酥里嫩,咸鲜中带着一丝回甘。她突然鼻子一酸。
“大姑姑……”
“嗯?”
“我……我不想念书了。”苏萍攥着衣角,声音越来越小,“我想跟你学做菜。”
灶下的火苗啪地爆了个火星。
苏璃放下锅铲,弯下腰平视着她:“学堂有人欺负你?”
“不是。”苏萍摇头,“就是……就是写字念书像吞沙子,可看大姑姑做菜,我连材料有几种都记得住。”
苏璃半晌没说话。
暮色透过窗棂,把灶台染成暖金色。
*
慈安堂的午后,阳光斜斜地穿过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一格格的光影。
苏璃站在学堂门外,透过半开的门缝往里看。
孟先生正在教孩子们念《三字经》,声音清朗如溪水。
苏萍坐在靠窗的位置,背挺得笔首,眼睛盯着书页,嘴唇轻轻动着,跟着默念。
苏璃的目光扫过学堂——
胡小刀正偷偷用毛笔在纸上画小人,被孟先生一记眼风扫过,赶紧缩了脖子埋头念书;苏荷倒是认真,就是念得磕磕绊绊,额头上都冒了汗;菱姐儿年纪最小,己经趴在桌上打起了瞌睡,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像只啄米的小鸡。
孟先生合上书卷,抬眼看见了门外的苏璃,微微颔首。
苏璃轻步走进去,低声道:“孟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到院中的老槐树下,斑驳的树影在青石板上轻轻摇曳。
午后的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槐叶,在孟先生素净的衣襟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随着微风忽明忽暗。
“苏萍近日……”苏璃斟酌着词句,“可有异常?”
孟先生摇头:“她天资聪颖,只是心思不在此处。”她顿了顿,“昨日习字,她写‘炊烟’二字时,笔锋格外流畅。”
苏璃一怔。
孟先生望向远处,声音轻了些:“人各有志。苏掌柜,有些苗子,硬按在土里是长不好的。”
学堂里传来孩子们清脆的读书声,苏萍的声音夹在其中,像一缕倔强的风。
苏璃望着那扇窗,忽然明白了什么。
*
苏萍把书箱里的《千字文》和毛笔整整齐齐地取出来,摆在桌上。
她盯着那支笔看了很久——笔杆上还沾着墨渍,笔尖己经有些开叉,是她在学堂写了太多遍“天地玄黄”磨坏的。
“萍姐儿?”二婶推门进来,手里端着碗热腾腾的糖水蛋,“快趁热吃,娘特意给你煮的。”
苏萍没动,只是轻声说:“娘,我不想去学堂了。”
二婶手一抖,糖水差点洒出来:“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
“我没说胡话。”苏萍抬起头,眼睛亮得惊人,“我想跟大姑姑学做菜。”
二婶急了,放下碗就去摸她额头:“是不是学堂有人欺负你?还是身子不舒服?”
苏萍摇摇头,从枕头下摸出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记着茶肆的菜谱,字迹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都透着认真。
“您看,大姑姑做的茶叶蛋,我连火候都记下来了。”她指着其中一行,“‘油七分热下锅’,我试过,少一分不香,多一分就老了。”
二婶哑然。
窗外传来苏璃和路青的说话声,铁锅铲碰撞的脆响,还有油锅里滋啦的动静。
苏萍的眼睛追着那声音,像是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天地玄黄”。
晚饭后,苏璃将茶肆的门板一块块上好,回头看见二叔蹲在院子里闷头抽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
二婶坐在井台边,手里无意识地搓着一把豆角,搓得豆角都快出水了。
“二叔,二婶。”苏璃擦了擦手,走过去,“萍姐儿的事,咱们得拿个主意。”
二婶手里的豆角“啪”地断了:“阿璃,这孩子魔怔了!好好的学堂不上,非要学什么做菜……”
二叔重重地磕了磕烟锅:“女子学厨,终究是伺候人的活计。”
话落,又觉失言,烟锅悬在半空,火星子簌簌地落,像被自己呛住了似的。
灶房的门帘突然掀开,苏萍没有像往常一样收拾碗筷,而是站到了爹娘面前。她深吸一口气,手指悄悄攥紧了衣角。
“爹,娘。”她声音不大,却很清晰,“我十三了。”
“我想跟大姑姑学做菜。”她抬起头,眼睛亮得像是灶膛里的火,“不是小孩子闹着玩,是认真的。”
屋里突然安静下来。
灶上煨着的骨头汤咕嘟冒了个泡,香气飘了满屋。
苏璃给二叔续了杯热茶,茶汤在粗瓷碗里晃出一圈暖光。
“我知道您二老担心什么。”苏璃把茶推过去,“可您瞧——”她突然掀开灶上的笼布,露出半盆发得蓬松的面团,“这是萍姐儿今早发的面,比三哥发的还匀称。”
二叔盯着面团看了许久,烟锅里最后一点火星渐渐暗下去。
“让她试试吧。”苏璃轻声道,“若真不是这块料,三个月后我亲自送她回学堂。”
二婶突然红了眼眶:“……让她学!但每日认字的功课不能落!”
苏萍眼睛倏地亮了,像灶膛里蹦出的火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