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定下后,茶肆后院更热闹了——
二叔苏茂天不亮就扛着斧头去了后山。
那是一棵老梨树,树干粗得能合抱,每年结的梨子又甜又脆,孩子们最爱吃。
二婶追出来喊:“这树还能结好些年果呢!”
苏茂头也不回地摆摆手:“结的果子再甜,不如结的学问实在。”
他抡起斧头,一记一记地砍,木屑飞溅,汗珠子砸在树根上。
老梨树倒下时,惊起一群麻雀,扑棱棱地飞远了。
苏茂把树干拖回院里,抄起刨子,木花便如雪片般簌簌落下。
苏苏蹲在旁边看,忽然问:“二叔,书箱为什么要用梨木做呀?”
苏茂手上不停,声音却软了几分:“梨木纹路细,不招虫,还带香。”他指了指木心一道蜿蜒的深纹,“瞧见没?这像不像书上的字?”
苏珩叼着草茎凑过来:“二叔,您这手艺跟谁学的?当年要是去当木匠,咱家早发财了!”
“呸!”苏茂笑骂,“老子要是当木匠,哪来的这群小兔崽子?”
夜深人静时,苏璃起夜时,见院里还亮着油灯。
二叔正跪坐在灯下,用烧红的铁钎在书箱底板刻字。
她悄悄走近,看清那是五个歪歪扭扭的“蘇”字,每个字的勾脚都故意拉得老长——
“这样他们将来走再远……”苏茂突然出声,吓了苏璃一跳,“箱底永远拖着苏家的根。”
油灯噼啪爆了个灯花。
*
二婶刘氏翻箱倒柜的声音,惊醒了睡在隔壁的苏萍。
“娘?”她揉着眼睛推开门,正看见二婶跪在樟木箱前,半截身子都快埋了进去。箱底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有只老鼠在偷月光。
“可算找着了!”二婶突然首起腰,怀里抱着一匹靛青色的细棉布。布料在油灯下泛着水波似的暗纹——这是她当年嫁进苏家时,娘家给的压箱底。
苏萍的指尖刚碰到布料,就被二婶拍开:“仔细你的爪子!这布金贵着呢,当年你外婆从州府捎来的……”话没说完,自己先红了眼眶。
当夜,二婶的剪子“咔嚓”裁开布料时,手抖得像风里的芦苇。
“娘,您要是舍不得……”苏萍抱着针线篓小声说。
“放屁!”二婶一针扎在布上,“我闺女要穿着这身衣裳当女先生呢!”她突然压低声音,“看见这暗纹没?是‘卍’字不到头的花样,最衬读书人。”
苏萍这才发现,那些水波似的纹路,原是无数细小的“卍”字连成的星河。
天快亮时,苏萍被窸窣声惊醒。
二婶正把三件新衣裳摊在床上,往每件的内襟暗袋里缝东西——给萍姐儿的是一枚康熙通宝,给荷姐儿的是一小包艾叶,给菱姐儿的……竟是她常年戴在腕上的银镯子,熔成了黄豆大的小铃铛。
“娘!”苏萍赤脚跳下床。
二婶慌得把针别回衣襟:“死丫头,吓死我……”话没说完,被女儿抱了个满怀。
*
苏璃揣着钱袋走进“文墨轩”时,正逢一场急雨。
青石板路上水花西溅,她提着裙角往檐下躲,冷不防撞进一人怀里。清冽的沉水香扑面而来,抬头便见一柄二十西骨竹伞微微倾斜,替她遮去了漫天雨丝。
“苏姑娘小心。”
嗓音温润,似玉磬轻叩。
苏璃后退半步,这才看清伞下之人——月白长衫,眉目如墨。
正是萧明远。
雨丝细密,顺着文墨轩的青瓦檐角滴落,在石阶上敲出清泠的声响。
苏璃与萧明远并肩站在柜台前,掌柜正殷勤地铺开一叠宣纸。
“小娘子,您瞧瞧这‘玉版宣’,最适蒙童习字,吸墨不晕,质地柔韧……”
苏璃指尖轻抚纸面,却微微蹙眉:“太薄了,孩子们初学写字,下笔没轻重,怕是一戳就破。”
萧明远闻言,唇角微扬:“苏姑娘倒是了解。”他从另一侧取过一沓略厚的棉纸,“这个如何?‘罗纹纸’,质地坚实,价还便宜三成。”
苏璃接过,仔细捻了捻,眼睛一亮:“这个好。”
掌柜去取货时,两人一时无话。檐外雨声淅沥,衬得铺子里愈发安静。
“萧公子,我二哥他近来可好?”苏璃打破沉默。
萧明远正低头挑选毛笔,闻言指尖微微一顿:“他在书院,总抢我第一。”他轻笑,“月试时,他文章比我多半个圈,气得我三日没理他。”
苏璃忍不住莞尔:“二哥从没提过。”
“他自然不会提。”萧明远拿起一支兼毫笔,在掌心试了试锋,“毕竟后来我也抢了他三回头名。”
选墨时,两人竟同时指向同一块“松烟墨”。
“孩子腕力弱,松烟墨质轻,好研磨。”萧明远解释。
“而且墨色淡,写错了容易修改。”苏璃补充。
话落,两人皆是一怔,随即相视一笑。
掌柜在一旁啧啧称奇:“两位倒像商量好的。”
采买完毕,雨己转小。
萧明远执伞,将苏璃送到茶肆门口。
“多谢萧公子。”苏璃抱着装满文具的包袱,微微颔首。
萧明远转身离开,竹伞下的笑意深了几分。
*
苏璃刚踏进茶肆后院,迎面就撞见三哥苏珩倚在枣树下,手里抛着颗青枣,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哟,咱们当家的回来了?”苏珩一扬手接住枣子,咔嚓咬了一口,“听说有人冒雨送伞,还帮着挑了半天笔墨?”
苏璃面不改色,把怀里的包袱往石桌上一放:“萧公子是二哥的同窗,恰好遇上。”
“同窗?”苏珩三两步凑过来,胳膊往她肩上一搭,“我怎么记得,萧明远那小子当年总跟二哥较劲?有一回月试,二哥文章比他多半个圈,他气得三天没跟二哥说话。”
苏璃挑眉:“你倒清楚。”
“那当然!”苏珩得意地晃了晃脑袋,“二哥每封家书都提这事,说萧明远表面温润如玉,骨子里比驴还倔——”
话到一半突然噎住,因为苏璃正用一种似笑非笑的眼神看着他。
苏珩讪讪地收回胳膊,转而翻起桌上的笔墨纸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