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
傍晚,灶房里飘出浓郁的卤香,苏璃正往锅里丢最后一把香料,忽听院门“吱呀”一声。
“二哥?”苏珩最先反应过来,丢下劈柴的斧头冲了出去。
苏墨虞站在门口,青衫依旧,只是脸色比离家时更苍白了些。
他肩上背着书箱,手里还提着一个油纸包,隐约透出甜腻的香气。
“桂花糖糕!”苏苏欢呼着扑过去,一把抱住他的腿。
苏墨虞弯腰揉了揉她的发顶,轻咳两声,才道:“书院放了旬假,我……回来看看。”
苏璃擦了擦手,快步迎上去:“正好,今日卤煮多留了一碗,还炖了骨头汤。”
苏寒凑过来,鼻子动了动:“二哥,你身上有药味。”
苏墨虞神色微顿,随即淡笑:“前几日染了风寒,己经好了。”
苏珩从里屋出来,见二哥回来,眼底闪过一丝开心,却只闷声道:“进屋吃饭。”
*
饭桌上难得丰盛。
一大碗卤煮冒着热气,肠头肥厚,豆腐吸饱了汤汁;骨头汤熬得奶白,浮着翠绿的葱花;还有一碟腌萝卜,脆生生的,解腻又开胃。
苏墨虞从油纸包里取出桂花糖糕,分给弟妹。
苏苏咬了一口,眼睛弯成月牙:“甜!”
苏珩夹了块最肥的肠子放进二哥碗里:“书院伙食差吧?多吃点。”
苏墨虞低头看着碗里的卤煮,喉结微滚,半晌才轻声道:“……谢谢。”
苏璃注意到,他拿筷子的手有些发抖。
*
饭后,苏璃研墨,苏墨虞执笔,一家人围坐在油灯下。
“写给爹和大哥的?”苏寒探头问。
“嗯。”苏璃点头,“大哥在军营,许久没消息了,咱们把家里的事告诉他。”
苏墨虞提笔蘸墨,笔尖悬在纸上,顿了顿:“从何写起?”
苏珩抢道:“写咱们的卤煮摊!现在一日能卖八十碗了!”
苏苏举手:“写胡大叔送了我一根猪尾巴!”
苏璃沉吟片刻:“写……家里都好,让爹别惦记。”想了想,轻声道:“再写一句——‘珍重’。”
苏墨虞垂眸,笔走龙蛇。
“兄长如晤:家中诸事皆顺,阿璃手艺精进,卤煮摊生意兴隆。胡屠夫照拂,日供下水,弟妹皆康健。父亲腿疾渐愈,唯念兄长远戍,日夜悬心。秋深露重,望自珍重,早日归家。墨虞手书。”
写罢,他轻轻吹干墨迹,折好信纸。
油灯摇曳,映着一家人沉默的侧脸。
*
夜里,苏璃起身倒水,却见院角的桂花树下立着个人影。
苏墨虞仰头望着月亮,手中攥着一方帕子,隐约透出暗色。
“二哥?”她轻声唤。
他迅速收起帕子,转身时己恢复平静:“还没睡?”
苏璃递过水碗:“你的咳疾……是不是加重了?”
苏墨虞沉默片刻,忽然道:“阿璃,若有机会读书,你想学什么?”
她一愣,随即笑道:“学算账!把咱家卤煮摊开成酒楼!”
夜风拂过,有花簌簌落下。
他望着她明亮的眼睛,忽然也笑了:“好。”
——等你的酒楼开张,二哥给你写匾额。
*
阳光斜斜地洒在田垄上,稻穗沉甸甸地低垂,风一吹,沙沙作响。
苏槐蹲在田埂边,粗糙的手指捏着一封皱巴巴的信,眯着眼,一字一句地读着。
“阿爹,信上说什么了?”苏景行放下锄头,擦了把汗,凑过来问。
苏槐没立刻回答,只是嘴角微微抽动,像是想笑,又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半晌,他才低声道:“……家里,很好。”
苏景行接过信,目光扫过熟悉的字迹——“卤煮摊生意兴隆”、“胡屠夫照拂”、“弟妹皆康健”……
他的喉结滚了滚,忽然笑出声:“阿璃这丫头,还真把摊子支起来了?”
苏槐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土,声音沙哑:“走,回家。”
*
傍晚,蚕房里暖烘烘的,桑叶的清香混着蚕沙的气味,莫名让人安心。
苏槐坐在矮凳上,借着油灯的光,又细细看了一遍信。
“阿爹,您都看三遍了。”苏景行笑着递过一碗热茶。
苏槐接过茶碗,却没喝,只是盯着信纸,低声道:“……墨虞的字,写得越来越好了。”
苏景行点头:“他在书院,定是日夜苦读。”
“嗯。”苏槐应了一声,沉默片刻,又道,“信里没提他的咳疾。”
苏景行顿了顿,随即宽慰道:“阿璃机灵,若真有事,她不会瞒着。”
苏槐没再说话,只是轻轻折好信纸,揣进怀里。
*
夜深了,苏景行坐在桌前,提笔蘸墨。
“阿爹,您说,回信写什么?”
苏槐沉吟片刻,道:“写……田里的稻子快收了,今年雨水足,收成不会差。”
苏景行点头,笔下不停:“还有呢?”
“写蚕房新孵的蚕种,长得壮实。”
“嗯。”
“再写……”苏槐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家里都好,让他们别惦记。”
苏景行笔尖一顿,抬头看向父亲。
昏黄的灯光下,苏槐的侧脸刻满风霜,眼神却格外柔和。
他忽然懂了什么,低头继续写道:
“家中诸事顺遂,稻谷将熟,蚕丝丰盈。父亲腿疾无碍,我亦安好。盼年关团聚,共叙天伦。景行手书。”
写罢,他轻轻吹干墨迹,折好信纸。
翌日清晨。
苏景行揣着信,大步走向村口的驿使。
秋风拂过稻田,掀起层层金浪。
他回头望去,父亲正弯腰查看稻穗,背影佝偻却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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