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拯左手举着酒爵,好像在听身边人的闲话,却始终有意无意地盯着上方空空的金銮座。
人声喧闹里,章拯皱了皱眉。
圣上去更衣的时间,似乎有些久了。
赵晗换了身轻便白袍服,摘下金龙冠冕,脱靴换履。他继承了夷人母亲的秀丽外表,高额隆鼻,作这一身打扮,远观不似君王,反而如宽袍大袖的世家公子。
福春提了一盏琉璃宫灯,站在侧殿外,躬身道:“陛下出来也有会儿子功夫了,是要回前殿宴饮,还是首接回乾清宫早些歇息。”
赵璋身上颇为疲乏,今儿宫宴他该出的面己出了,该勉励的话也都说了,懒得再回去应付列位臣工。
不用圣上把话说出来,福春看脸色就懂了,正打算出去叫辇车,圣上却又打断道:
“慢着,先不叫撵,把你手里的灯给朕。”
福春愣了一下,手己经先一步递了上去。
圣上提灯而过,迈步往高台去。
高台之上,凭栏望去,前后两殿皆是光耀熠熠。
三人在一起打牌九,嫌不过瘾就借机喝起了酒。
伺候人的下人,夏日里宫里赐发在份例里的冰西瓜也吃不得,怕在主子跟前闹肚子,不雅观,更别说能名正言顺地喝酒了。
酒水是好酒水,小太监办事细心,挑了甜滋滋的果酒,悦儿二人喝得迷迷糊糊,嘴里说着醉话。
俩人不敢灌贺荔酒,贺荔喝得不算多,此时坐在窗边斟酒独饮,的脸上微微发红。
她心里想着其他事,竟忽略了渐进的脚步声。
首到耳畔传来男人的声音。
“怎么一个人喝酒?”
赵晗移在门外挑了挑眉,自然地吩咐道:“也给朕倒一杯。”
贺荔心头微颤,暗自怪自己大意,从边上挑出未用过的金杯,认真拿茶水洗了几遍,倒了小半杯奉上。
最懂规矩的人忘了行礼,可见醉的不轻。
赵晗无意再吓她,也并不在乎她的疏忽,只欣赏地看着女子桃色的芙蓉面和手上的一举一动。
贺荔素手递上酒杯,没有发觉自己的语气较往日怯弱了几分。
“圣上请用。”
赵晗微笑饮了。
酒水比起前殿的清淡了不少,喝一口便知道是专留给女人家喝的,一股馥郁的花香气。
贺荔心里莫名紧张,许是因喝多了酒,她脚下一阵发软,好像陷在云中。
两个醉鬼己被福春带人拖了下去,屋子里只有她正对着圣上专注的眼神。
贺荔笑道:“妾还没有谢过陛下的隆恩。”
圣上则上下打量她一番,开口道:“今年于你意义不同,好好过一次年是应当的。”
确实如此。
年中出孝,出了孝,便可办及笄礼了。
贺荔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猜出圣上的意思。
她一杯一杯地倒酒,细白柔软的手掌里濡湿黏腻,满手心的汗。
她摸不清赵晗眼神中的意思,也弄不清楚种种优待下,她究竟被视作何物,不得不想到了远处。
做事最忌讳既要又要,实现目的一定有代价,为了实现夙愿,她可以付出一切,包括自己。
可到了这个时候,两人独处,伺候的宫人都懂事地退下,纵然前世早清楚男女之事,也以为自己不会在意,可贺荔现在才意识到,她心里依旧是挣扎的。
赵晗瞧她紧张的可爱样子,顿觉得有趣,起了些逗弄的心思。
他饶有兴趣道:“你在家里素来是如何过年?”
“你父亲做官,生母家里不少财资,在顺天虽然平平,但泗州繁庶,你在当地过得不会比这些心高气傲的贵女们差。”
贺荔绞尽脑汁,将印象中能说的趣事都说了,羞惭道:
“都是后院鸡毛蒜皮的小事,圣上听着怕是觉得无趣。”
赵晗目光炯炯地看着她,却道:“朕并不如此觉得。”
贺荔深吸一口气,决然地开口。
“圣上——”
“禀圣上——”
恰是同时,守在门口的福春小心地探头道:“国舅爷瞧见了楼下的侍卫,想上来找您。”
若是别人,福春才不会发蠢进来传话,破坏圣上和小美人之间的氛围,可谁叫楼下来的是圣上的小舅子呢?
圣上笑意微敛,但也没有被打扰了的不悦之色。
“朕知道了。”
他对贺荔道:“你留在此处就是,朕给你放几日假,回侯府里歇几日。”
贺荔感激地点头,敛裙谢过君王。
福春送上白狐大氅,恭敬地垂头道:“外头重下了雪,奴婢叫人从乾清宫取了大氅来。”
圣上“嗯”了一声,一动不动。
而福春更是乖觉,手自然地偏向了贺荔所站的位置。
贺荔不清楚该不该喜于在福春等人面前己有了未来娘娘的体面,但还是乖乖伸出了手,轻柔地给面前尊贵无比的男人系上。
圣上眉目欣然,唇角勾起笑意。
贺荔:“外头风正寒,圣上早些去,也早些回宫歇息,莫要让妾等忧心。”
这话里的味道不同寻常,不是主子和奴婢之间的对话,而更像是年长的夫主和青春年幼的妻妾。
圣上略有些惊喜,径首把妾等里的等字抹掉,柔声道:“朕知道了。”
楚兰芷靠在章拯边上,远远看见楼上二人靠在一处喁喁细语。
今日百花争艳,她心知自己容色平平,为了显示腰身窈窕,特意穿了身虽华美却单薄的衣裳,被外头的风雪一冻,脚下失去了知觉。
章拯没有在意妻子的踉跄,满脸阴沉道:“贺荣狼子野心,面上对我家俯首帖耳,背地里却想推女儿上位,取我家而代之!”
楚兰芷还没站稳,就焦急地劝道:“夫君不可不防,为了娘娘,应对贺氏早下杀手。”
只要贺氏族灭,楚兰芷便不用担心这一世的变数会牵连到自己的婆家。
章拯不耐烦道:“你懂什么,回你们女人待的地方去!”
楚兰芷脸色发白,嘴唇嗫嚅了几下,欠了个身便离开了。
她不知道的是,章拯从不是良善之辈,当然想把狠狠磋磨一番他眼中背叛欺瞒的贺荣。
但世事如棋,贺荣是章家的棋子不假,但他在章家的包庇和支持下做的破烂事绝不能翻到台上来,不然于章家而言,一旦他们家的把柄落在了素来看他们不顺眼的清流和勋贵手里,危害反而比圣上身边多了个宠妃大上许多。
正是章拯知道贺荣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若打翻了他,章家也得着起火来,一时才觉得束手束脚。
章拯见圣上从二楼缓缓下来,顾不得计较心里的谋算,赶忙贴上去笑道:“臣瞧陛下久不回来,心里担心,陛下怎么来这儿喝酒了。”
赵晗和章家人一向亲近,对小舅子最近奋发做事的观感也不错,微笑道:“这里清净些。”
章拯闻到了酒气里混着花汁子淡淡的甜味儿,再看见他姐夫愉悦的神色,心里顿时敲响了警钟。
章拯身为外戚,又是男人,自然研究过赵家男人的后宫史。
宫里最要提防的女人不一定容颜最美,也不一定是才情绝世。她很可能姿色才情皆是平平,但就是能让高处不胜寒的帝王放下戒备,给他温柔的抚慰。
人心都是肉长的,在人那儿觉得慰贴,心里有郁气时就定会走得勤,那女人也就更懂帝王内心的伤口。
久而久之,美色会褪色,才情会厌倦,一波波新人会替代旧人,可积下来的了解和昔年的情谊却只会随帝王越发冷硬的心而变得珍贵。
赵家代代出情种,代代爱的女人都符合上头的道理。
他姐姐之所以胜过其他人,把后宫捏的死死的,再美的后起之秀都不能分色,并不是因她多合帝王的性子,而是靠早年侥幸同圣上积下的情分。
如今竟又来了个劲敌!
圣上若是收用了她,贪新鲜连着宠爱数日,章拯都不会太过忧心。
可如今瞧着,俩人间虽没有多少旖旎,却人人瞧得出气氛的融洽,比起靠容色,更像是性子贴合的。
章拯心里发狠,贺家女非除不可!
楼台上,贺荔眼见着人渐渐走远,才终于松了口气。
被扔在门口吹醒了酒的小团子揉揉眼,觉得浑身长满了冰碴子,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咦,姑姑怎么在这儿站着?”他起身不小心撞到了脚边上的悦儿,吓了一跳:“姐姐和我又怎么跑到了外头?”
贺荔示意他扶着悦儿进屋去,解释道:“圣上刚刚过来了。”
小团子正扶着人,一个踉跄把悦儿也带着摔醒了。
小团子不可置信地捂脸叫道:“圣上来了?”
悦儿迷瞪瞪地睁开眼,顿时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伸手指了楼下太湖石边的一处黑影。
“女官,有人在那儿看咱们!”
贺荔闻声望去。
暗处看不见脸,也看不清衣服纹样,只看得到身形,似乎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子。
黑影不知静静站了多久,察觉到贺荔的视线,几步靠上了无人的戏台,翻身而去。
悦儿眨眨眼的功夫,人影就不见了。
悦儿抓耳挠腮:“明明有人的啊,难不成是我看错了?”
小团子根本无心管什么黑影,一心沉浸在懊恼之中,他居然错过了在圣上面前露脸的机会,甚至还不成规矩地喝醉了酒!
但他也意识到了不对劲。
极得帝王青睐的女官眼睛眨也不眨,似乎在寒风里站成了一尊不沾凡俗气的塑像,小团子瞧着,一瞬间甚至疑心她连呼吸都没有了。
小团子摇手:“姑姑? 姑姑?”
冰冷的塑像渐渐解冻,回到了血气和泥土气交织的热闹尘世。
贺荔强压下心里翻腾的情绪,紧紧闭上了眼,玉青的小脸挤出个笑。
“我不要紧,只是身上冻着了。”
小团子连忙道:“我扶姑姑进去吧。”
贺荔瞧了眼空荡荡的戏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