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荔抄完最后一笔时,日子转眼就到了年关。
谢御史的老妻一早就在厨房忙活。
油浸出的包子,饼夹菜,再要一瓮热乎乎的羊肉汤。
谢御史叮嘱道:“你多放几个包子,要油汪汪浸出皮儿来的才好吃,今日刚好让伯和他们尝尝你的手艺。”
老妻动作利索,还能抽空和他说话:“先前御史台来了个李其锐,你就喜欢的不行,非要收他做弟子。如今杨学士家的儿子去了,我瞧着,你欣赏杨家子不逊其锐。”
她说的笃定,丈夫一向爱惜她,冬日天冷,又黑,他一般随便吃点就上朝去了。
这次特意提前和她说好,要带家里的热食去和同僚分享,必然是很喜欢杨李二人,把他们当成了自家人。
谢御史啃着饼夹菜,痛快地点头。
“杨屿和其锐一样,皆是能担当国事的有节之士。”谢御史有点遗憾,“若不是他出身不凡,我倒真想再收个弟子。”
老妻往身上擦了擦手,有几分忧虑:“这……有杨家人精心伺候着,也不知道杨公子吃不吃得惯。”
谢御史笑呵呵:“这你放心,他虽出身高门,却并无骄奢习气。能在御史台坐得住的,都是一个脾气。”
天色尚暗,谢御史抱着食盒,骑着老驴,顶着寒风往宫门行去。
进了御史台,谢御史先把食盒藏在桌下,拿布蒙好,嘴里哼着小曲,悠哉悠哉地点起珍藏的新灯。
琉璃灯盏的光既柔和又明亮,将寒意都驱散了些。
杨屿进门时,就瞧见谢老头偷偷朝他挥手。
他走过去,忽然一怔。
谢老头拿油纸塞给他两个大包子,拉上李其锐,三人往茶水房边上的小棚里去了。
谢御史给他们点上炭盆。
李大头大快朵颐,喝了一大口羊汤,赞不绝口:“师母的手艺真好,冬天有这一口,真是馋死人了。”
他转头叮嘱新交的挚友:“伯和你也吃。”
杨屿也道了声谢,从容地掰开包子,小口地吃了起来。
谢御史等他俩吃的差不多,想动手收拾,却被李其锐抢了过去。
每年年底乃官员的考评之时,老谢摸摸胡子,有意提前给他俩透个底。
“你俩今年写了不少被采用的折子,台里定下的考评是甲上,经由吏部考察,你二人俱升为从五品,台阁己用了印,圣旨午间便该到了。”
杨屿眼皮轻颤,李其锐张大了嘴。
比起惊喜,李其锐更觉得是惊吓,“我和伯和调到御史台不过数月,论理不该得到提拔,何况我从从六品到从五品,伯和从七品到五品,中间都不止升了一级,这……”
杨屿轻声问:“可是有太子殿下授意 。”
谢御史点点头,遗憾地看着才明白的李其锐:“和伯和比起来,你啊,眼光稚嫩太多。”
若不是太子殿下授意提拔自己人,台阁哪里会捏着鼻子签发官文。
谢御史:“不用担心,五品算不上大官,何况你们身在御史台,有沈立舟在前头出风头。”
沈立舟也被升到从五品,但他从两月前翰林院抽调入吏部,吏部从五品员外郎的分量远比从五品御史分量重。
***
吏部负责百官考核和奖惩,得信的速度比御史台快。
沈立舟这一日受了许多人亲亲热热的恭贺,当然,也有暗地里的议论和妒忌。
同在吏部任职的庞主事拍拍沈立舟的肩膀,言语间难掩羡慕:“本想着师弟调到了吏部,我这个做师兄的能照拂一二。不想师弟后来居上,日后还要沈大人您多见教。”
沈立舟无奈:“师兄又开立舟的玩笑了。”
庞主事提议道:“不如晚上去喝几杯,咱们师兄弟好好说说话。”
沈立舟有些踌躇。
李大头几经辗转,终于赁下了一处小院,请人把母亲和媳妇接了来。
今夜由他做东,请翰林院和御史台的同僚们吃饭的。
翰林院的旁人和李大头不过面熟,自然不在请客的单子上,但沈立舟己应下了。
庞主事掩饰不住失望,以为小师弟嫌他官位在他之下,看不上自己,勉强给找了个台阶:“你若是忙就算了,年关将近,你又是个大红人,少不了要赴各位大人的宴。”
沈立舟亲近道:“师兄说的是什么话!师兄有约,立舟怎会不应。只是顺天酒楼林立,各家都有各家的特色,不知该往哪家去才好。”
庞主事喜道:“你才到顺天多久,怎么可能摸得清楚。我做东,你只管跟着去就行。”
散值后,庞主事雇了两顶轿子,在朱雀大街边上一座豪奢酒楼处停下。
他熟门熟路地上了二楼雅间,小二很熟稔地上前问道:“有些日子没见主事了,还是和上次一样?”
庞主事颔首,抛了一锭金子:“先上两壶春蚁醅来,不够的放到菜钱里一起结。”
小二笑嘻嘻地去点菜了。
沈立舟支着头看了一圈,赞道:“这里吃饭花销可不小,让师兄破费了。”
“那是,这可是大名鼎鼎的松鹤楼,连阁老们也常来,只不过他们在顶楼头房,咱们不得见罢了。”
庞主事得意地拍拍身上的金线钱袋,慷慨大方道:“钱不用担心,在吏部任一小官,肚子里的油水也响当当,师弟日后就清楚了。”
这话不假,沈立舟才到吏部不久,就有人悄悄来给他递宅子,送田产了。
他心里有底线在,知道什么收了无妨,反而讨同僚喜欢,什么他不能收,行事有度,颇受上官的赞赏。
沈立舟并不接话,支开窗,门口聚了不少轿子,仔细一瞧,许多是翰林院和吏部的熟人。
庞主事凑过来,咦了一声。
“杨阁老今日也来了。”
杨森一身深色便服,一下轿,便被一众官员簇拥在中间。似是听见了声音,他敏锐地抬起头,往二楼这儿看了一眼。
俩人连忙拱手示意。
小二推门送菜,沈立舟一看,果然卖相不俗,香气扑鼻。
一边吃,一边聊,一时酒酣耳热。
庞主事喝得迷瞪瞪的,忽然觉得身上吹来阵冷风。
门……怎么被推开了。
小二探头进来。
庞主事破口大骂:“蠢材,探头探脑地干什么! 爷没说话,谁许你进来的!”
靴子踩过,低沉的男声响起。
“他们在这儿吗?”
小二看也不看姓庞的一眼,谄媚道:“是,阁老请看。”
杨森低着头,一脚踏进雅间。
年长男人的雅彦气度,压下了雅间里的酒肉之气,变得像书香翰墨的庄重之所。
庞主事连打几个喷嚏,白着脸噤若寒蝉,小二不由得扳首了腰杆,神色也莫名庄重肃穆起来。
沈立舟喝得不多,利落地起身客气道:“见过杨阁老,小子们言语无度冒犯了您,还求大人海涵,请上座。”
杨森摇摇手,没和庞主事一般计较。
“我和几位尚书在楼上吃饭,见你们在这儿,便来打声招呼。”
杨森身为阁臣,手下管着吏部,是俩人真正意义上的顶头上司。
庞主事心里一跳,脸更苦了。
里头肯定有吏部尚书在,吃顿饭而己,怎如此不巧啊!
庞主事殷勤地洗杯子,沈立舟奉酒。
杨森意思下喝了一杯,便告辞离开。
临走前勉励沈立舟道:“做的不错,太子既然赏识你,就拿出态度来。你还年轻,处事若有不明白的,只管上门找前辈师长请教。”
沈立舟笑道:“早听说大学士家里的厨子最善淮扬雅宴,近来偶得几斤顾渚紫笋新茶,正缺一道‘葵花斩肉’相佐。不知立舟可否借茶献佛,到学士府上沾一沾光。”
杨森颇有深意地看他一眼,和蔼地应了。
“有客前来,自然欢迎。”
杨森走后,庞主事全身松懈了下来。
那可是杨森! 他上司的上司,从五品以下不能上朝的京官想见都见不着的阁老!
他这个小师弟,真是打蛇上棍的官迷一个,有太子提拔还不够,不知怎的还攀上了杨阁老。不过对他庞荟而言,并不是坏事。沈立舟若是上去了,他头上有人,自然跟着沾光。
庞主事关心道:“立舟的婚事也该定下了。”
沈立舟停住了手里的酒杯,反问道:“师兄可有见教?”
自然有。
入仕后,大家都是一个起点,若想在仕途上走得远,少不了好岳家的助力。
庞荟说:“我们出身寒门,上无祖辈荫蔽,下无亲友跟脚,更不能随意结亲。”
庞荟的岳父虽无官身,却经营专供皇家的菊花,算是个颇有头面的小皇商。他岳父看中庞荟身在吏部,人脉广泛,嫁女时除了金银细软外,送了个大宅子让庞荟住着。
庞荟感叹道:“一个宅子,省了我十数年的俸禄,我若如李大头一般糊涂,娶了个村妇为妻,一样要为个落脚的地方到处丢人。”
沈立舟没说话。
他倒不在乎妻子嫁妆的厚薄,大丈夫若连取个宅邸都不成,还做什么官,谈什么封妻荫子。
只是他有封侯拜相之能,对方却不肯信,也不在乎。
沈立舟心里忽然一痛。
庞荟接着道:“想嫁给你的女人多如过江之鲫,你却须得仔细挑选,不能只瞧着眼前光景,对方若失势撂倒,失了圣心,可是要连累你的。”
沈立舟觉得好笑。
想嫁他的女人里,却没有他想要的。
不过庞荟说的对,他己官至五品,皇家和朝臣间也有默契,以他的功绩,太子短时间不会再往上提拔。
想再往上,他得好好谋划,借力而上。
他没有任性的权利。
犹豫到现在,也该决定了。
“依师兄高见,立舟该求娶哪家淑女为妻?”
庞荟嘿嘿一笑,手指着头顶。
“你心里门清儿,还向师兄装糊涂。”
“杨阁老家的最合适。”
“上面的这些大人里,许多不过占了好时候,好家世,自己的能耐见识不过平平,甚至隐隐有取祸之道。”
“唯有杨阁老如狐狸一般,做一步,想十步,门生故吏便天下,偏偏行事低调,轻易不和其他的阁臣争锋。师兄以为,唯有他的位置稳如磐石,选杨家做岳家,最合适不过!”
沈立舟不承认也不否认,只说:“听师兄的话,早就动了心思啊。”
庞荟也不羞恼,大方地点头承认。
“想的人多了,可只有师弟赶上了好时候。”
如今进士出身的官里,只有杨屿和沈立舟二人,既无妻子,又格外年轻。
庞荟自己二十八岁中进士,己是能傲视群雄的英才了,可沈杨二人,如今不过二十出头。
庞荟给他算:“杨家女比你小上十岁,过了春,也就十二岁了,虽年幼,倒是也能先把婚事定下来。”
定了婚事,杨家好放心提拔,正好沈立舟又在杨森手下。等西五年后,沈立舟刚好擦边往从西品上靠。
在外人眼里,杨家女刚嫁人就是西品诰命,婚事体面极了。
若是不挑沈立舟,下几届未必能有这样合适的青年俊才呢。
沈立舟的胜算真的很大。若是别家千金,还可能先看看杨屿有没有求娶意思,毕竟虽然沈立舟瞧着在吏部前途更好,但杨家也不会不管儿子吧。
再说了,架不住杨屿比沈立舟更好看啊,远望如云之君,都好看的不似凡人了。
只有杨家自己……头一个就要挑沈立舟。
庞师兄酸溜溜道:“生的早不如生的巧啊。”
他中进士那年,杨家女若己有了十岁,他怎么也会去试上一试。
就算要守身如玉到三十二岁成婚,庞荟也愿意。
沈立舟挑眉换了个坐姿,他平时端正,此时却更像漫不经心的放浪子弟。
“承师兄吉言,师弟便只好再过几年孤苦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