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哒……
“玄郎,还要将她晾着?快天亮了……”
珠帘美人光着脚从窗格处走回内殿,轻声对那正与姬紫月十指相扣专心炼药的谭玄提醒了一句。
“你看我现在有功夫去管她么?自作孽不可活。”
谭玄看也没看殿外一眼,依旧全神贯注于持笔在一张洁白的花纸上,描摹着一朵第二次盛开的瑰丽梅花。
闻言,雨蝶公主抿了抿,没有再说什么。
她默默在心里给自己警告,今后无论如何,也不会落得与安妙依一样的下场。
那实在太可怕了……
想到中州各大神朝、古国皇室之间传闻,她暗自打了个寒颤。
……
与此同时。
殿外。
禁咒发作良久,安妙依原本的玉容之上,宛若中了毒般出现一抹诡异的红润,三千银发倏地扬起如雪瀑倾泻,她紧咬牙关,意图再在身上施加一重枷锁,禁锢住那禁咒的强大反扑。
哗……
可好景不长,她终是无力地踉跄跌坐在阶前,贝齿生生咬破下唇。
素白僧袍被冷汗浸透,紧贴着曼妙腰线渗出淡淡血痕。
轱辘辘……
腕间菩提珠串应声崩断,一颗接一颗的滚进殿前的阴影里。
紧接着,她指尖抠进石缝抓出了五道殷红,她美眸恍惚,仿佛恍见了当年枯禅寺前,尚在襁褓中的她,下意识努力探手抓向将她遗弃的父母二人转身时的衣角。
妙欲湖宴……玉舟……画舫……
中州坐莲,乃至于宸汐师妹一道……的一幕幕,此刻好似倒映一般,在她脑海之中飞速重现着。
原来这一年多以来,须弥山上,佛前燃尽的香灰,终究压不住心头世俗尘念。
其实,真要说起来,那些金刚、罗汉,甚至菩萨、佛……,纵使得道、证道,又真的无欲无求了么?
怎么可能呢?
咚!
咚……咚……
“求春秋……”
最终,安妙依垂下了螓首,勉力叩响了殿门。
不过,她低头之余,这声轻唤刚出口就仿佛被掐断在喉间。
她檀口微张,素手突然攥紧,扶住一畔的桃树皲裂的树干,指腹擦过树皮时带下一缕银丝。
此时此刻,禁咒险些湮灭了她清醒的意识,差点儿便要让她昏死过去。
周遭,玄秘的气机蔓延着。
这是每次禁咒发作时,躯壳、体质不可避免要流逝而出的本源之炁!
嗡……
这一刻,她额间那点观音相的金钿开始龟裂,露出底下蛛网般的紫金纹络,从眉心一直蔓延到衣领遮掩的锁骨处。
嗖!
嗖……嗖……
恰在此刻,远处传来一群瑶池弟子巡视的破空声。
她心头一惊,顾不得许多,再次闪身于古树的阴影下,遮掩住身形。
嘀嗒……
然而,她这一走动,禁咒爆发得更恐怖了几分,她紧紧咬住下唇。贝齿陷入的唇瓣沁出血珠,顺着唇角滑至下巴,在月下凝成一道惊心动魄的痕。
秀美的鞋底碾碎了三片凌乱的落叶,踟蹰的脚印在满是霜露的青砖上拖出两行痕迹,她到底是没敢当着那许多人的面,叩响那扇殿门。
得等那些瑶池弟子,这一轮巡视结束了来。
“一刻钟……”
禁咒之下,她还能支撑这么久么?
阴影中,她突然蜷身蹲下。
银发铺了满地,发间那支降魔杵形状的木簪“咔”地一声裂开几许细缝。
体内禁咒仿佛化作实体道则从轮海渗出,却在蔓延至她双手手腕处的双重佛宗枷锁时,发出一阵阵灼烧的嗤响。
这说明,这佛宗无上手段,虽不能助她将禁咒化去,但带来的作用,还是颇为可观的。
“还有半盏茶……”
她将脸埋进掌心,肩头颤抖如风中残烛,咽下的痛呼变成喉间破碎的气音。
嗖!
嗖……嗖……
终于,那群巡视的弟子从远处另一条路线折返,很快消失在视野。
咚!
咚……咚……
这一次,安妙依没有半点迟疑与踌躇,紧绷着娇躯,抬指再次叩响了那冰凉的铜环,素来清冷的声线裹着细沙般的哑:
“妙依前来求药,恳求道兄,助我压制禁咒……”
她声音很虚弱。
细细想来,这其实要多讽刺有多讽刺。
给她种下这禁咒的,不正是埋头在殿内炼药的某人么?
嘎吱……
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时,望眼欲穿中,殿门终于吱呀开启。
殿内灯影晃动,安妙依倏然抬眸,她眼底还凝着未散的水光,此刻却已经下意识并指抹去血痕。
哒……哒……
当脚步声临近门槛,她望见那道熟悉且陌生的、许是炼药丹火过于炙热,没有穿着那件青衫的赤裸臂膀的男子身影。
“道兄……”
安妙依开口恳求,喉间腥甜却比哀求更先涌出,染红了对方云纹锦靴。
禁咒纹络已然顺着她雪白的修长颈项爬上脸颊,在淡淡的晨光里灼烧出一抹妖异的图腾?
前畔。
谭玄站在更高的台阶上,高大的身形此刻如一座山岳,带着一股子窒息感屹立在安妙依的面前。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他那幽深的眸光凝视着对方。
“药……求道兄给我……”
禁咒发作许久,安妙依的神志已然有些迷糊,她只知道,若是求不到灵药。
她必是熬不过今日的!
“求药?”
谭玄观察着她的状态,似乎很满意禁咒发作的效果,冷笑了一声,而后臂膀环过其的纤腰,一把将之如弱柳扶风的纤长身影扛起:
“我也不趁人之危,你意识不清醒,既如此,我便先赐下灵药,让你恢复过来,再谈其它……”
嘭!
话音未落,殿门被他用脚一勾轰然关上。
这瑶池盛会第二日的黎明前夕,他下榻的这座殿宇,注定是热闹非凡了。
……
……
紫山畔仙洲。
玄月洞天内。
气象万千的玄元阁今日罕见地多了几许人气。
最顶层的镂空阁楼中,鎏金狻猊香炉吞吐着冷雾,雕花窗棂漏进几缕暮色,将六道绰约身影拖得细长。
“本以为只有三两人没去,不曾想诸位都还逗留在殿内?”
颜如玉指尖缠绕着鬓边一缕青丝,藕色莲花纱裙随香肩、的微动而泛起涟漪。
她面前琉璃盏里浮着两片残花,细看竟是瑶池独有的并蒂莲纹样。
“姐姐这正宫娘娘都没去,我们什么身份?以什么名义去?”
青玉案几上琉璃盏映着冷光,姚曦斜倚雕花窗棂,锦绣纱衣裹着玲珑曲线,她纤纤指尖无意识着鎏金酒樽,眼尾胭脂晕开三分讥诮:
“当然,去了专程给那小贼添堵我是乐意的,但事后小贼发起火来,妹妹这身子骨,可经不起折腾……”
说话间,她颈间冰肌在烛光下泛着瓷白冷光,再加上那朱砂艳得刺目的红唇,愈发吸睛。
她今日内衫特意着了了一袭月华薄纱,裙摆缀着的碎星石随呼吸明明灭灭,倒映着主位上颜如玉腰间的九窍玲珑佩。
只可惜今日春秋殿绝大多数神女难得齐聚一堂,这里却无男子欣赏。
沙沙……沙沙……
一畔的席位上,紫霞素手轻抚腰间古卷,紫烟纱裙在烛火中泛起珍珠光泽。
她耳垂悬着的紫髓坠子微微晃动,正与宸汐黑袍上流转的暗金符纹相映成趣。
作为谭玄的贴身侍女,以及如今的落霞阁神女,经历过人生的大起大落之后,她在春秋殿向来以寡言少语著称。
此刻只是静静听着姚曦、颜如玉二人言语,她却缄默不言。
身旁,时任妙欲阁副主的宸汐亦没有轻易开口说些什么,她苍白的指尖划过案上玉碟,将盛着瓜果的缠枝莲纹银盘推远半寸。
在场的人里,她自知“身份”最低,自然没有她发话的份。
只有这些人需要她出声的时候,她才会恰时言语一些。
即便是不远处侍立在颜如玉身后的秦瑶,她也自觉矮其一头。
叮叮咚咚……
宸汐眸光轻扫间,秦瑶忽地旋身带起红绡翻涌,腰间银铃串撞出清越声响。
她修长玉腿迈动,来到同样不言不语的觉有情身后,手中玉壶微微倾斜。
见状,那位昔日的西菩萨,佛珠捻动声蓦地滞涩:
“贫尼身为出家人,素不饮酒,秦瑶姑娘此举,似有不妥吧?”
觉有情檀口轻启。
“咯咯咯……有情妹妹此言差矣,谭……道主那句话是怎么说来着?酒肉……”
秦瑶轻笑着,殷红蔻丹叩击着青瓷酒壶,琥珀酒液在壶嘴处凝成欲坠不坠的一滴,她另一只玉手拍了一下光洁的额头,似是恍然:
“对对对……,‘酒肉穿肠过,菩萨心中留’,妹妹在西漠的那些清规戒律,如今来了我们春秋殿,何必再如此死守?今日道主大婚,我们人虽然没跟着一起去,但也不妨碍此番隔空饮上一杯喜酒啊?”
“南无观自在……”
觉有情置若罔闻,双手合十道了声佛语,却是无视身前那已然被对方斟满的杯盏。
她皓腕上的那串檀木手串,才与秦瑶这妖娆尤物接触的数息,仿佛都沾了几许脂粉香?
“在座的诸位皆是道主的红颜知己,唯贫尼一人格格不入,看来今日贫尼实不该来,诸位慢饮,贫尼先行离去了。”
觉有情缓缓起身,一步踏出,脚下十二品金莲浮现。
语罢,金莲载着她便要消失在玄元阁内。
“且慢。”
但就在这时,颜如玉却是出声拦下了她。
“何事?”
轰隆隆……
觉有情回头问道,忽听得洞天外有惊雷乍起,檐角铜铃与姚曦鬓间垂珠步摇同时震颤。
紫霞的纱裙裙摆无风自动,在墙上投下曼妙的影。
“今日将诸位聚拢起来,可不是专门发牢骚的。”
主位上,颜如玉半边傲人仙躯隐在青铜鹤灯阴影里:
“今夜,可是有客来呢……看样子,那人已经到了,随我出去迎上一迎吧?”
她嗓音时而如浸了寒泉的玉,字字沁着凉意,又时而宛若清喉娇啭般,动人心弦。
言语袅袅,她秋水眸子遥望向洞天外远空。
那里,一道蓝发倩影赫然现身。
竟是前不久才在瑶池圣地内喝了开幕酒的火麟洞古皇女?
……
……
黎明破晓。
瑶池腹地内,四下红绸铺就的殿宇之中。
牛油大蜡仍旧在青铜树灯上奢侈的燃烧着,将雕花屏风映出斑驳光影。
安妙依被谭玄扛着进殿,素白尼裙已浸透冷汗,于轮海所在蔓延开来的禁咒纹路泛着诡谲紫金光泽,如毒蛇般向心口、后颈、螓首之上攀爬着。
嘭……
对待她,谭玄远远没有对待雨蝶公主、姬紫月那般怜香惜玉了。
行至内殿,谭玄直接将之从肩头丢下,任由其摔在红毯地面上,发出一声轻呼。
近前,帷幔后的软塌上,倏然漫开一幕玄水波纹,裹着龙涎香的夜风卷起案上红笺。
那绘着双喜纹的洒金纸飘摇着落在姬紫月的膝头,被她用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轻轻挑起,碧纱广袖拂过时,笺上墨迹这一刻好似晕开了一抹淡淡的泪痕?
这泪痕也不知是何时垂落的。
哗!!!
谭玄雷厉风行,直接祭出了那禁咒的克星,极道神兵——管云长!
同时,他指尖凝起一缕青芒,倏地点在了安妙依精致锁骨凹陷处,暂时止住了禁咒爆发的势头。
殿内,充斥着浓郁先天圣体道胎本源气机的药香混着淡淡的“血腥气”弥散满了整个殿宇,一旁的桌案上,摆着两瓶装满灵药的瓷瓶。
“蝶儿,你过来,给她敷药。”
谭玄居高临下俯视安妙依,不忘招手将雨蝶公主喊过来。
旋即,由雨蝶公主替安妙依褪去了胴体上的衣衫,打开瓷瓶,将里面的灵药一点点敷在了其滚烫的肌肤上。
“忍着点……”
雨蝶公主掌心贴着安妙依战栗的背脊滑下。
那禁咒实在霸道,让她触目惊心,她手指擦过安妙依的琵琶骨时竟激起了一道道细碎火花。
安妙依咬破的唇瓣渗出朱砂色,喉间溢出半声呜咽,像幼兽濒死的哀鸣。
“别愣着,这灵药治标不治本,想要将之彻底压制住,还得‘合道’才行!说起来也有段时间没有检查你那清狭宝脉了……”
半透明的帷幔垂落如烟,角落中的香炉逸出袅袅冷檀。
“蝶儿,两瓶灵药不要都拿来外敷了,一瓶外敷,一瓶内服。”
谭玄提点道。
“喏。”
雨蝶公主螓首轻点,瓷瓶中的灵药晃荡,映出安妙依涣散的瞳孔里最后一丝清明。
“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