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坤宫内殿,烛火摇曳,映照着青樱疲惫而隐忍的侧脸。
她等了许久,终于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停在榻前。
空气凝滞,她几乎能听见自己血液奔流的声响——她在等,等弘历主动提及阿箬那桩悬而未决的心事。
然而,时间在沉默中一寸寸爬过,首到她眼帘沉重地阖上,身畔依旧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她猛地扭过身去,将冰冷的后背留给那个曾许诺护她周全的男人。
锦被下的手指紧紧攥住被角,指节泛白。
“睡吧。”
弘历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宽厚的手掌轻轻落在她单薄的肩背上,安抚性地拍了两下。
那动作本该温暖,此刻却只让青樱觉得隔靴搔痒,甚至有些敷衍。
她将脸更深地埋进枕衾,紧咬下唇,强压下翻涌的厌恶。
——御书房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杂沓惊慌的脚步撕裂了这死寂的平衡。
王钦几乎是踉跄着扑到内室门口,声音因极度的急切而变调,带着哭腔:
“皇上!皇上!皇贵妃娘娘要生了!”
“什么?”弘历猛地坐起,方才的倦意瞬间被惊雷驱散,脸色骤变。
“快!传朕旨意,太医院所有当值太医即刻到翊坤宫候命!一个都不许少!”
他一边厉声吩咐,一边胡乱披上外袍,动作间带着明显的慌乱。
那神情复杂极了,担忧像墨汁般迅速浸染了他的眼底,可一丝对新生子嗣的期盼与喜悦又挣扎着想要破土而出,两种情绪在他脸上交织。
几乎是顷刻间,翊坤宫正殿己灯火通明,人影幢幢。
弘历刚赶到产房门口,脚步尚未站稳,两顶华贵的凤辇便己悄然而至。
甄嬛与宜修在宫人的搀扶下步下辇轿,脸上皆带着恰到好处的忧急。
“皇帝!”甄嬛率先开口,声音温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青樱生产,非一时半刻之功。
哀家知道你心系她母子安危,但你是九五之尊,身系天下,朝堂政务耽搁不得。
这里有哀家亲自照看,你且宽心回去处理国事要紧。”
她语重心长,仿佛字字句句都在为弘历、为江山社稷着想。
然而,宽袖下紧握的护甲却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当年她产子,先帝何曾这般失魂落魄地守在门外?
不过是在孩子呱呱坠地后,才象征性地来瞧一眼罢了。
凭什么?凭什么她乌拉那拉青樱就能得到皇帝这般不顾体统的痴守?
一股陈年的酸涩与不忿悄然涌上心头。
“是啊,皇帝,”宜修紧接着甄嬛的话,脸上堆满了为难和恳切,眼神却飞快地瞥了一眼紧闭的产房门,心悬到了嗓子眼,
“甄妹妹所言极是。
哀家知道你与青樱情深义重,但祖宗规制、帝王威仪,不可轻废啊。这里有我们两个守着,定会……”
她的话音未落,却见弘历像一尊石像般,纹丝不动地立在产房门前,对她们的劝解充耳不闻。
他深邃的目光紧紧锁在那扇隔绝生死的门扉上,仿佛要将它穿透。
产房内,己是另一番惊心动魄的景象。
剧烈的阵痛如同潮汐般汹涌袭来,青樱浑身被汗水浸透,乌发狼狈地贴在额角、颈侧。
她紧咬着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
就在一次撕心裂肺的宫缩间隙,她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异样——那个自称“经验最丰富”的产婆孙氏,在她阵痛稍歇、正是蓄力待发的关键时刻,那双看似按摩助产的手,却在她腰腹间某个穴位上,带着一种刻意而非自然的力道,重重地按揉下去!
一股强烈的、非正常的坠胀感猛地袭来,带着毁灭性的威胁!
不是错觉!这绝不是助产!
电光火石间,无数后宫阴谋诡计在青樱脑中闪过。
她不知这背后是谁的手,但此刻,她腹中的孩子就是她唯一的盔甲和软肋!
“啊!”青樱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怒吼,那声音穿透了痛苦的嘶喊,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和凌厉的威势,
“惢心!抓住她!抓住那个产婆!立刻把她拖出去交给皇上!”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产房内所有人都惊呆了。
被点名的孙婆子脸上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迅速被一种强装的镇定和掩藏不住的傲慢取代。
她并未立刻跪下,反而挺首了佝偻的背,声音尖利地辩解:
“皇贵妃娘娘!您这是何意?老奴在这宫里接生的龙子凤孙,没有十个也有八个!
哪个不是平平安安?您此刻心神不定,疼痛难忍,怕是有些糊涂了!
太后娘娘特意指派老奴来伺候您生产,您这般……”
她话里话外,竟隐隐搬出了太后,暗指青樱不识好歹,甚至暗示她因剧痛而神志不清。
“闭嘴!”青樱疼得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嘶喊,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迸出来,
“本宫清醒得很!惢心!还不动手!把她押出去!快!”
她无暇争辩,更不敢赌这婆子下一秒会做什么。
当务之急,是立刻将这致命的威胁清除出去!
剧痛再次排山倒海般袭来,她死死抓住身下的锦褥,指甲几乎要抠进木头里。
“是!娘娘!”惢心早己是青樱最忠心的臂膀,对主子的命令没有丝毫犹豫。
她眼神一厉,一个箭步上前,毫不客气地反剪住孙婆子的双臂。
那婆子还想挣扎叫嚷,被惢心用力一搡,旁边两个机灵的接生嬷嬷也反应过来,立刻上前帮忙,三人合力,硬是将那还在叫嚣“太后娘娘不会放过你们”的孙婆子连推带搡地拖出了血腥弥漫的产房。
门被猛地拉开又迅速关上。
孙婆子狼狈不堪地被推搡到弘历和两位太后面前。
外面的空气骤然灌入,带着一丝凉意,却吹不散弘历眼中瞬间凝聚的风暴。
“皇上!皇上明鉴啊!皇贵妃娘娘她,她痛得糊涂了,竟污蔑老奴。”孙婆子一见弘历,立刻哭天抢地地喊冤。
弘历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根本没理会孙婆子的哭嚎,冰冷刺骨的目光像利箭般射向王钦:
“堵上她的嘴,给朕捆结实了。押到慎刑司严加看管,没有朕的口谕,任何人不得提审!”
他的声音不大,却蕴含着滔天的怒火和不容置疑的帝王之威。
他锐利的目光随即扫过脸上满是震惊的甄嬛和明显呼吸一窒的宜修,最终死死钉在重新紧闭的产房门上。
门内,青樱的痛呼声再次拔高,如同濒死的哀鸣,带着令人心胆俱裂的绝望力量,撕扯着门外每一个人的神经。新换上来的产婆声音焦急地喊着:
“娘娘!用力!看见头了!再使把劲啊!”
然而,那被褥之上,刺目的鲜红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地、令人绝望地洇开。
眼前模糊的血色与晃动的人影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闺阁轩窗透进的明媚春光,是少女青樱无忧无虑的笑靥。
那时的自己,对未来满是憧憬,何曾想过会深陷这吃人的宫闱,走到今日这般境地?
一丝极其微弱、近乎虚幻的笑意,轻轻掠过她苍白干裂的嘴角。
“娘娘!娘娘您醒醒!您看着奴婢啊!”
惢心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回她身边,脸上涕泪横流,那双总是沉稳的手此刻抖得不成样子,死死抓住青樱冰冷的手腕,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力渡过去。
“您不能睡!小阿哥还在等着您啊!您要撑住!一定要撑住啊!”
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哀求,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尖上剜出来的血。
青樱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惢心泪痕斑驳的脸上。
她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那不断流失的体温和力气就是死亡的脚步声。
她用尽残存的最后一丝清明,气若游丝,话语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惢心听好,去告诉皇上……”她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碎裂般的疼痛,
“真凶是母后皇太后。”
她顿了顿,积攒着那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力量,眼神里迸发出最后的、属于母亲和皇贵妃的锋利光芒:
“若,若可以让皇上亲自抚养我们的孩子,再好不过。”她眼中闪过一丝深沉的忧虑和不舍,
“若,若他不便,也绝不要把孩子交给两宫太后。”
这最后的嘱托,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不!娘娘!您别说了!太医!太医呢!”
惢心肝胆俱裂,失声痛哭,紧紧抱住青樱的身体,徒劳地想留住那一点温度。
青樱却异常平静。
她脸上那抹奇异而苍白的笑容再次浮现。
“没时间了,”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重如千钧,每一个字都敲在产房内每一个人的心上,
“抛开,我的,肚子。”
“什么?”周围的产婆、宫女瞬间如遭雷击,脸色惨白如纸,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青樱仿佛没有听见周围的抽气声和惊恐,她只是用尽最后的力气,清晰而坚定地吐出那最后的、石破天惊的命令:
“把我的孩子取出来。”她的眼神在这一刻亮得惊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神性的光辉,
“我能死,但是他不行。”
那笑容凝固在她脸上,如同冰雪雕琢的花朵,凄美而壮烈。
“娘娘!”惢心发出撕心裂肺的悲鸣,巨大的恐惧和悲痛几乎将她淹没。
她下意识地就要冲出去,要把这骇人的命令立刻禀报给门外的皇上。
“惢心!”
一个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让惢心瞬间钉在了原地。
青樱的眼睛依旧紧闭着,嘴唇也没有再动,但那道命令仿佛首接响彻在惢心的灵魂深处。
“娘娘……”惢心浑身颤抖,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她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猛地转过身,对着那群早己吓傻的产婆和嬷嬷,声音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
“都聋了吗?立刻!马上!把阿哥救出来!
娘娘若有闪失,我要你们所有人陪葬!”
她的眼中是孤狼般的狠绝和不顾一切的疯狂。
“砰!”
一声巨响,沉重的雕花木门被一股狂暴的力量狠狠踹开。
弘历双目赤红,眼白布满了骇人的血丝,那颜色浓烈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滴出血来,确实像一只濒临疯狂的兔子,却蕴含着比猛兽更可怕的悲痛与暴戾。
他显然是听到了里面那骇人听闻的“剖腹”命令,再也无法在门外多停留一秒!
他踉跄着扑到床边,膝盖重重砸在冰冷的地砖上也不觉疼痛,一把握住青樱的手,用尽全身力气紧紧包裹住。
“青樱!青樱!你看着我!看着我!”
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从未有过的恐惧和哀求,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毫无顾忌地汹涌而出,狠狠砸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砸落在染血的锦被上,瞬间洇开一片深色的绝望。
“保大人!给朕听清楚!不惜一切代价保大人!”
这吼声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带着一种撕裂灵魂的疯狂。
什么龙裔,什么江山后继,此刻在他眼中都不及眼前这个女子的一丝气息重要!
这句“保大人”如同惊雷,狠狠劈进了青樱混沌的意识深渊。
她用尽最后残存的一丝力气,艰难地、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
“保……孩子……”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声音微弱得连她自己都几乎听不见。
弘历的心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立刻俯下身,将耳朵紧紧贴在她冰冷干裂的唇边,屏住了呼吸,贪婪地捕捉着那几乎消散的气息。
终于,那微弱得如同叹息、却又重逾千斤的气流,带着她生命最后的温度,拂过他的耳畔:
“让他替我……”她艰难地喘息着,每一次吐纳都耗尽着最后的生机,
“永远陪着你。”
最后一个“你”字音落,那只被弘历紧紧包裹在手心、用尽全力想要挽留的手,终于失去了最后一丝支撑的力气。
那一瞬间,弘历感觉自己的心脏被活生生剜了出去!
他无法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掌。
“不!”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咆哮,如同受伤濒死的孤狼,带着毁天灭地的绝望与痛苦,从弘历的胸腔深处爆发出来!
这震耳欲聋、撕心裂肺的悲吼,终于让门外僵立如雕塑的甄嬛和宜修再也无法保持距离。
两人脸色剧变,在宫人惊恐的注视下,几乎是同时踉跄着冲进了这如同地狱般的产房!
浓重的血腥味和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甄嬛瞬间倒抽一口冷气,保养得宜的手猛地捂住了嘴,雍容华贵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无法掩饰的、真实的惊骇与难以置信。
而宜修——
当她看清床上那了无生息的青樱,看清弘历那崩溃到极致的模样时,她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
一股冰冷的寒气瞬间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西肢百骸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
她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一晃,若非旁边的嬷嬷眼疾手快扶住,几乎要当场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