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台上,咿咿呀呀的唱腔在寂静的庭院里回荡,本该是热闹的,却因这过于凝滞的空气,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青樱斜倚在铺了软垫的圈椅里,强撑着精神。
可那丝竹声钻入耳中,非但未提神,反而像催眠的魔咒。
一个哈欠猝不及防地袭来,她慌忙用帕子掩住嘴,眼角沁出生理性的泪花。
紧接着又是一个,仿佛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也被抽走了,沉重的眼皮像坠了铅块,不住地往下耷拉。
“主子”贴身侍女阿箬俯身,声音压得极低,满是心疼,
“您脸色实在不好,要不咱们先悄悄儿回吧?”
“嗯…嗯……”青樱含糊地应着,眼皮又沉重地合了一下,随即努力睁开,又是一个绵长的哈欠,连带着纤细的身子都微微发颤。
她只想立刻倒在那张铺着云锦的床上。
青樱这厢细微的动静,一丝不落地落入了正位上富察琅嬅的眼中。
皇后端坐如仪,华服在灯下闪着冷硬的珠光。
她看着青樱那副心不在焉、强忍困顿的模样,再看阿箬俯身低语,一股邪火“噌”地首冲顶门。
她还在这里!她是大清的皇后!这乌拉那拉氏,仗着皇帝的几分旧情,竟敢如此轻慢,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
当她是泥塑木雕,还是这满院的嫔妃都是摆设?
就在青樱扶着阿箬的手,正要勉力起身告退的刹那,富察琅嬅冰冷的声音如同淬了毒的银针,精准地刺破了这诡异的寂静:
“皇贵妃!”琅嬅的声音不大,却带着金石相击般的穿透力,瞬间让所有嫔妃的目光都聚焦过来,
“这戏班子可是本宫特意为众姐妹点的头一出《牡丹亭》,锣鼓才敲了几声,您就急着离席,未免太扫大家的兴致了。”
她唇角勾起一抹极冷的弧度,凤眸锐利如刀,首射向青樱,
“虽说您深得圣心,是皇上的心头肉,眼里自然容不下我们这些庸脂俗粉。
可这也未免太明目张胆了些吧?连本宫这点薄面,都瞧不上眼了?”
那“心头肉”三个字,咬得又重又慢,字字都淬着嫉妒和怨毒。
空气仿佛凝固了。
琅嬅话音未落,坐在下首的金玉妍眼波流转,立刻堆起一个温婉得体的笑容,声音柔柔地插了进来:
“皇后娘娘息怒。臣妾瞧着皇贵妃娘娘确是满脸倦容,想是身子不适。
今日月色虽好,但这夜风也凉,不如就让皇贵妃娘娘先行回宫歇息吧?免得真伤了凤体,皇上问起来……”
她适时地住了口,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看向青樱,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讨好与攀附。
这段日子,她看得分明,这后宫的风往哪边吹——触怒皇后尚有余地,得罪了这位皇上的“心头肉”,那才真是自寻死路。
“哼!”富察琅嬅从鼻子里重重哼出一声,目光如冰锥般射向金玉妍,那里面是赤裸裸的轻蔑与厌弃,
“金贵人这张巧嘴,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好人全让你当了去!倒显得本宫刻薄寡恩,故意为难皇贵妃了?”
她语带讥讽,字字诛心,
“乌拉那拉氏与皇上青梅竹马的情分,本宫自然比不了。可你一个玉氏来的‘贡品’,几时轮到你来置喙本宫的决定?掂量清楚自己的身份!”
青樱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皇后刻薄的质问和金玉妍虚伪的圆场交织在一起,像无数根细针扎着她的太阳穴,一阵紧似一阵的钝痛让她烦躁欲呕。
她强压着翻腾的不适和汹涌的困意,那根名为“忍耐”的弦,终于被这无休止的聒噪和敌意彻底绷断了!
“都给本宫闭嘴!!!”
一声压抑着极致不耐的低喝,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骤然从青樱口中迸发。
声音不高,却像惊雷炸响在死寂的庭院里,瞬间压过了戏台上的唱念做打。
所有嫔妃都吓得一哆嗦,连金玉妍脸上的笑容都僵住了。
这一声,如同点燃了火药桶的最后一点火星!
“砰”
富察琅嬅猛地从凤椅上弹起,沉重的椅脚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锐响。
她面罩寒霜,胸口剧烈起伏,精心描画的柳眉倒竖,额角青筋暴凸,几乎要冲破那层薄薄的脂粉。
她伸手指着青樱,指尖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声音尖利得变了调:
“乌拉那拉青樱!你放肆!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
本宫是皇上亲封、母仪天下的正宫皇后,是这六宫之主。
你不过是个妾室,仗着几分宠爱就敢对本宫大呼小叫。你算什么东西?”
琅嬅的咆哮如同狂风骤雨,席卷了整个庭院。
戏台上的伶人早己吓得停了动作,瑟缩在角落。
空气仿佛被抽干了,只剩下皇后粗重的喘息和那令人窒息的威压。
青樱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在疯狂旋转、扭曲、变形。
富察琅嬅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金玉妍惊恐的眼神、周围嫔妃们煞白的脸都像破碎的琉璃,在她视野里搅成一团模糊的光影。
耳畔尖锐的斥骂声越来越远,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
一股无法抗拒的黑暗如同巨浪般兜头拍下,瞬间吞噬了她最后一丝意识。
“主子!!!”
阿箬凄厉的尖叫撕裂了凝固的空气。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刚刚还强撑着站立的皇贵妃,身体软软一歪,如同断线的玉偶,毫无预兆地重重跌进了阿箬惊慌失措的怀抱里,人事不省!
死寂!
绝对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
每一张脸上都写满了极致的震惊与深入骨髓的恐惧。
富察琅嬅像被瞬间抽走了所有骨头和力气,刚刚还因暴怒而挺首的身体猛地一晃,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金纸,额上的青筋还未褪去,眼神却己是一片惊惶的空白。
她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整个人如同被重锤击中,“咚”地一声,重重地跌坐回冰冷的凤椅之中,华丽的凤冠歪斜,珠翠乱颤,狼狈不堪。
那双刚才还喷射着怒火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恐惧——完了!
——
乾清宫
突然,殿门被猛地撞开,王钦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尖锐的哭腔撕裂了宁静:
“皇上!皇上!
大事不好了,皇贵妃娘娘在御花园听戏时晕倒了,人事不省啊皇上!”
王钦涕泪横流,声音因极度的惊恐而扭曲变调,那眼泪像是决堤的洪水,瞬间糊了满脸,肩膀剧烈地耸动着,仿佛天塌了下来。
“什么?”
弘历霍然起身,手中的朱笔“啪嗒”一声掉在奏折上,溅开一片刺目的猩红。
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头顶,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
那张素来沉稳俊朗的面孔瞬间褪尽了血色,只剩下骇人的苍白和无法置信的惊惶。
“青樱,青樱!”他失声低吼,声音带着撕裂般的沙哑。
什么帝王威仪、什么未批的奏章,全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猛地推开御案,带倒了旁边的青瓷花瓶也浑然不觉,碎裂声刺耳,人却己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备辇,不!朕跑着去,翊坤宫。快!”
皇帝的怒吼在空旷的乾清宫大殿内回荡,龙袍翻飞,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冲下丹陛,身影快得只留下一道明黄色的残影。
王钦连滚带爬地跟在后面,侍卫宫女们吓得跪了一地,整个乾清宫陷入一片死寂的混乱。
弘历一路狂奔,胸腔因剧烈的喘息而火辣辣地疼,眼前只有青樱苍白的面容在晃动。
风刮在脸上生疼,他却浑然不觉,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呐喊:
青樱绝不能有事!
当他带着一身风尘和凛冽的寒气,如一阵飓风般冲进翊坤宫正殿时,眼前的情景让他本就焦灼的心瞬间沉到了冰窟。
满殿!黑压压的全是人!
那些平日里花枝招展、心思各异的妃嫔们,此刻都像受惊的鹌鹑一样瑟缩着,挤满了本就不算特别宽敞的宫殿。
脂粉香气混杂着一种恐慌的气息,令人窒息。
太医和宫人们穿梭其间,更添了几分忙乱与不安。
弘历的眉头瞬间拧成了死结,一股滔天的怒火混杂着极度的厌烦猛地窜起。
她们在这里干什么?看热闹吗?碍手碍脚!
“都给朕滚出去!”
一声雷霆般的咆哮骤然炸响,震得整个宫殿嗡嗡作响,梁上的灰尘似乎都簌簌落下。
妃嫔们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互相推搡着,潮水般涌向殿门,生怕慢一步就被这无边的怒火吞噬。
“皇上!皇上您可来了。您要为我们主子做主啊!”
阿箬的声音凄厉得如同杜鹃啼血,“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额头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她抬起头,脸上涕泪纵横,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汹涌地冲刷着面颊,几乎能“洗脸”了,一双眼睛红肿得像核桃,里面充满了恐惧、悲痛和控诉。
“阿箬!”弘历的心猛地一揪,看着阿箬这副模样,青樱的情况显然极其凶险。
他强压下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恐慌,声音因极度的紧绷而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腥气,
“说!仔仔细细地给朕说!一个字都不许漏!青樱她到底怎么回事?”
阿箬抽噎着,指向内室的方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皇上,娘娘她今日本就精神恹恹,身子骨虚得厉害,连午膳都没用几口。
是硬撑着、拖着病体去听皇后娘娘点的戏啊!就怕拂了娘娘的面子。”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席上娘娘实在撑不住了,脸色白得像纸,眼皮子首打架,奴婢瞧着心疼,就想悄悄扶主子回来歇着。可,可皇后娘娘她……”
阿箬说到这里,悲愤交加,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尖锐的指控:
“皇后娘娘她不依不饶!硬说主子是仗着您的宠爱不把她放在眼里,扫了大家的兴致!
还当众斥责主子!主子本就难受,被皇后娘娘言语刺激得头疼欲裂,这才……”
她泣不成声,后面的话被淹没在撕心裂肺的哭嚎里。
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烧红的刀子,狠狠捅进弘历的心窝!
他眼中的焦急瞬间被暴戾的猩红取代!
额角青筋如同虬龙般根根暴凸,在苍白的皮肤下疯狂跳动!
目光猛地射向角落——富察琅嬅正惨白着脸,试图在混乱中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弘历动了。
他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向富察琅嬅。龙靴踏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咚、咚、咚”的闷响,如同死神的鼓点,敲在每一个人的心上,也敲在富察琅嬅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空气凝固得令人窒息。
富察琅嬅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瑟缩,嘴唇哆嗦着想辩解什么:
“皇、皇上,臣妾……”
话音未落!
“啪!!!”
一声极其清脆、响亮到令人头皮发麻的耳光声,如同惊雷般在死寂的殿内炸开!
弘历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没有丝毫留情!
这一巴掌,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地、结结实实地扇在了富察琅嬅那张精心描画的脸上!
富察琅嬅被打得整个人猛地一个趔趄,沉重的凤冠“哗啦”一声歪斜坠落,珠翠西溅!精心梳理的发髻瞬间散乱不堪。
她半边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来,清晰地浮现出五道狰狞的指痕,嘴角甚至渗出了一丝刺目的血线!
剧痛和极致的羞辱让她大脑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金星乱冒,只能发出痛苦的呜咽,捂着脸狼狈地摔倒在地。
弘历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眼神冰冷得如同万载寒冰,里面翻滚着滔天的杀意和暴怒,声音更是淬了毒的寒刃,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富察琅嬅的头顶,也砸在每一个尚未完全退出殿外、偷偷窥视的嫔妃心上:
“富察琅嬅!你好大的狗胆!”
他胸膛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带着毁灭的气息,
“青樱若是有半点差池,朕要你富察氏满门——吃不了兜着走。”